苏愿消失后,魔界至尊之一的幽冥魔君君梧,仿佛也随之死去了一部分灵魂。
他回到了那片终年弥漫着幽暗魔气的疆域,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融入曾经熟悉的一切。
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力量的魔君宝座,在他眼中变得冰冷而毫无意义。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一片震惊与不解的目光中,将魔君的位子传给了麾下一位实力强大的魔将,不顾任何劝阻与挽留,毅然转身离开。
他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唯一的信念,便是寻找那个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的身影。
与其他几乎陷入绝望的人不同,君梧的心中始终燃烧着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与苏愿之间那源自灵魂的契约,并未完全断绝。
它变得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难以捕捉,却真实地存在着。
这让他坚信,苏愿一定没有死!她一定在某个角落,等待着……或者,只是迷失了。
他踏遍了九州每一个角落。
从终年积雪的北境荒原,到瘴气弥漫的南疆雨林;从浩瀚无垠的西海戈壁,到繁华似锦的东土人间。
他的脚步从未停歇,循着那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契约感应,不知疲倦地追寻着。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他看到人间的桃花开了又谢,看到塞北的雁群南飞又北归。
四季在他身边流转,却仿佛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寻找她的灰白。
无数个夜晚,他露宿荒野,或是蜷缩在某处冰冷的屋檐下。
唯有在梦里,苏愿的身影才会清晰地出现,对他浅笑,或是与他并肩作战。
但每一次,当他欣喜若狂地想要抓住她时,梦便醒了,留给他的只有更加深重的寂寥和冰冷的现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肩头多了一条小小的、通体覆盖着暗紫色鳞片的小龙。
那颗继承的龙蛋碎了壳,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君梧,从此便一直伴随在他左右。
小家伙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依恋地蹭着他的手指。
他看着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想起人间一种寄托相思的红豆,便随口给它取了个名字——“红豆”。
红豆似乎能感知到他低落的情绪,总是安安静静地盘踞在他的肩头,用冰凉的小脑袋蹭蹭他的脸颊,仿佛在无声地安慰。
转眼,便是十年。
十年寻觅,十年风霜。
曾经的幽冥魔君,褪去了华丽的魔纹袍服,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墨色常服。
周身那令人窒息的魔气被收敛到极致,只有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偏执与沧桑,透露着他的不凡。
这一日,他恰好流浪至人间一座繁华的城池,正值人间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道上人流如织,笑语喧哗。
成双成对的男女手持花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这份热闹与喜悦,却与他周身萦绕的孤寂格格不入。
他被这喧闹推搡着前行,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些灿烂的笑脸。
在一个卖河灯的小摊前,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心血来潮地买了一盏最简单的莲花河灯。
他随着人流走到河边,看着无数承载着愿望的河灯顺着水流缓缓飘远。
星星点点,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沉默地蹲下身,将手中的河灯轻轻放入水中。
指尖微动,一缕微不可察的魔力在灯瓣上刻下了一行未尽的诗句:
“愿君多采……”
后面是什么?他忽然忘了,也觉得不重要了。
他的愿望,从来只有一个,却渺茫得不知该向谁祈求。
河灯载着那半句诗,晃晃悠悠地随波远去,融入那一片温暖的灯海之中。
就在这时,肩头的红豆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啾啾”声,小脑袋不停地转向某个方向。
君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它打断,有些烦躁地轻轻敲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别瞎叫。”
然而,下一秒——
就在他抬头顺着红豆焦躁方向望去的那一瞬间。
一个纤细的、穿着淡青色衣裙的身影,恰好从熙攘的人群缝隙中走过,侧影一闪而逝,没入了前方拐角处的灯影之下。
就在那惊鸿一瞥的刹那!
君梧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十年几乎快要麻木的心脏,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猛然劈中,开始疯狂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度快得几乎要炸开!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
是那微弱了十年、几乎让他以为只是自我安慰的契约联系,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滚烫。
是她!!!
绝对是她!!!
“等等!!!”
君梧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恐慌而变调。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像疯了一样拨开眼前重重叠叠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拐角冲去!
“让开!让开!”他粗暴地推开阻挡的人流,引来一片惊呼和骂声。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生怕慢了一秒,那个身影就会再次消失。
然而,乞巧节的人流实在太过密集。
他逆流而上,步履维艰。
就在他几乎要冲到那个拐角时,一阵夜风拂过,吹起了拐角处悬挂的灯笼,也吹起了那抹淡青色身影掠过时扬起的一小片裙角。
那柔软的衣料,如同蝴蝶的翅膀,轻轻地、几乎虚幻地擦过他拼命伸出的指尖,却只是一个虚影,根本无法抓住。
等他终于冲破最后一道人墙,踉跄着扑到那个拐角时——
眼前只有一条空荡荡的、挂着零星灯笼的小巷。
那个身影,早已不见了踪影。
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他十年执念产生的又一次幻觉。
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转着圈,疯狂地四处张望,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每一条可能的岔路,每一个相似的背影。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刚才那强烈到极致的心悸和契约感应,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再次变得微不可察。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周围的欢声笑语变得刺耳,璀璨的灯火变得模糊。
他慢慢地、慢慢地抱着手臂,蜷缩着蹲在了一个卖花灯的小摊下面,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花灯摊的老板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正准备收摊,注意到了这个行为怪异、浑身散发着浓重悲伤情绪的年轻人。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君梧的肩膀。
“小兄弟,大过节的,伤心什么呢?跟妻子吵架了?”
君梧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摊主看他这副模样,自顾自地笑了笑,仿佛想起了什么:“唉,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来,”
他从摊子底下拿出一盏制作稍显粗糙、但造型别致的鹊桥相会花灯,塞到君梧怀里。
“我这还有个剩下的,就送给你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振作起来!拿着这个花灯,去找她,好好说,说不定她就原谅你了呢?”
说罢,他又用力拍了拍君梧的肩膀,摇摇头,推着车走了。
良久,喧嚣的集市渐渐冷清,游人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和零星几盏孤灯。
君梧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一片荒芜的空洞。
他木然地提起那盏鹊桥花灯,站起身,漫无目的地沿着冰冷的街道向前走去。
红豆安静地盘在他肩头,不再叫唤,只是用担忧的小眼神看着他。
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了一座横跨小河的石拱桥上。
红豆忽然再次躁动起来,它从他肩头飞起,绕着他焦急地转了两圈,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朝着桥的另一端飞去。
君梧死寂的心湖微微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跟着红豆,踏上了那座桥。
就在他的脚步落在桥面最高处的那一刻。
他的视线,瞬间凝固了。
皎洁的月光如同轻纱般洒落,将桥的另一端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而在那月光之下,桥栏边,正静静地伫立着一抹倩影。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微微侧着身,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裙摆,勾勒出纤细而熟悉的轮廓。
那一刻,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道身影。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身影微微一动,缓缓地转了过来。
熟悉的眉眼,清丽依旧,只是比记忆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缓缓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无需任何言语,无需任何确认。
“苏愿!!!”
君梧嘶哑地喊出那个在心底咀嚼了千万遍的名字,几乎是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狠狠地将她拥入怀中。
双臂收紧,用力得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要分开。
鼻尖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眼尾瞬间染上淡淡的猩红,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汹涌而出。
“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本座找了你多久……十年!整整十年!!”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血泪,从胸腔最深处撕裂而出,“再找下去,我就要疯掉了。苏愿……我就要疯掉了……”
他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苏愿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全身剧烈的颤抖和那几乎崩溃的情绪。
她怔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甚至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颤抖的脊背。
听到他带着哭腔的控诉,她忽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沙哑:“堂堂的幽冥魔君大人,怎么现在这么爱哭鼻子了?像个没糖吃的小孩。”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还嘲笑我……”
君梧哭得更凶了,妖孽般俊美的脸上满是泪痕,毫无平日里的邪气与霸气,只剩下全然的委屈和后怕。
“我一直在想,若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你,我就……我就陪你去死好了,黄泉路上也不能让你一个人。”
“可是……可是我们之间的契约还在。我怕我死了,你万一回来了,就没有我这样称心如意的奴隶来帮你做事了……你会不会不习惯……”
他语无伦次,越说越伤心,仿佛要将这十年所有的恐惧、绝望、委屈全都倾诉出来。
苏愿听着他孩子气又偏执到极致的话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轻叹了一声,抬起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歉疚和心疼,“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才不是!”君梧猛地摇头,泪水又涌了出来,“是我来迟了!是我没用……花了十年才找到你……让你一个人……”
在这终于重逢、温情蜜意的时刻,被忽略许久的小龙红豆终于忍不住了,飞到他俩身边,发出两声不满的“啾啾”叫唤,似乎在提醒自己的存在。
“闭嘴!”君梧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中,被这小家伙打断,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作势就要去敲它的小脑袋,“没看到正温情着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红豆却眼疾尾巴快,“嗖”地一下躲到了苏愿的另一边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苏愿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家伙,她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红豆冰凉的小脑袋:“这是……龙?”
红豆似乎极其喜欢她,依赖地在她指尖蹭了又蹭,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它叫红豆,”君梧看着这一幕,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温柔,“是我们的孩子。”
苏愿闻言,失笑地挠了挠红豆的下巴,抬眸看向君梧,眼中带着一丝好奇和戏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君梧执起她的手,将她的掌心紧紧贴在自己左侧胸口那颗正在为她疯狂跳动、灼热无比的心脏上。
他的目光深邃如夜海,里面盛满了十年积攒的所有相思与深情,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因为……此物最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桥上月华如水,悄然将相拥的两人一龙的身影拉长,融入了这乞巧之夜温柔的底色里。
十年的寻觅与等待,所有的苦楚与绝望,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