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佛山,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天雷刺青”的玻璃门映照得光怪陆离。店内,白日的喧嚣逐渐沉淀,却沉淀为一种更为紧绷的寂静。空气里漂浮着色料、消毒水和一种无声的期待,仿佛暴风雨前夕沉闷的低压。
昭思语心神不宁地整理着桌面,将散落的图纸归拢,动作略显慌乱。她眼角的余光不时瞥向店后小仓库的方向,杜十四进去后便再没出来。她那番孤注一掷的“无声支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这种未知的静默让她坐立难安。
里间,陈墨刚刚送走最后一位预约的客人。那是一位想要覆盖旧疤痕的年轻女性,陈墨为她设计了一枝蜿蜒而上的蔓珠华沙(彼岸花的别称),巧妙地利用疤痕的走向,将其化为花枝的一部分,妖异而充满生命力。此刻,他正仔细清洗着器械,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刚才进行的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艺术创作。
王启明还在和他的代码搏斗,试图从“水鬼”遗留下的数字残渣中榨取更多信息,屏幕的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石龙则有些焦躁地擦拭着已经锃亮无比的工作台,手臂上的毒蛇刺青随着用力而微微起伏,透着一股无处发泄的蛮劲。
就在这时,陈墨放下了手中擦干的割线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十四,过嚟睇下呢个图。(十四,过来看一下这个图。)”
他指的是刚刚完成的那幅蔓珠华沙的设计稿。
杜十四从小仓库里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步伐沉稳。他走到陈墨的工作台前,目光落在那张精心绘制的设计稿上。妖红的花朵,墨绿的枝蔓,纠缠着那道扭曲的旧疤,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你觉得点?(你觉得怎么样?)”陈墨语气平淡,如同师傅考较徒弟的寻常发问。
杜十四凝视着图纸,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好睇。但系…戾气重咗d。(好看。但是…戾气重了点。)”他指是那花朵的形态和色彩带来的视觉冲击,过于妖艳夺目。
陈墨微微颔首,似乎认可他的评价,却又话锋一转,目光依旧落在图纸上,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作品,语气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疤,遮得住。但系根,唔彻底挖干净,迟早又会生翻出嚟,可能更丑。(疤,遮得住。但是根,不彻底挖干净,迟早又会长出来,可能更丑。)”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杜十四:“而家外面风大雨大,你觉得,点样先算挖干净条根?(现在外面风大雨大,你觉得,怎样才算挖干净那条根?)”
这已不再是讨论纹身图案了。
店内瞬间安静下来。王启明停下了敲代码的手,石龙也停止了擦拭,连昭思语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杜十四迎上陈墨的目光,眼神沉静,没有丝毫闪躲。他知道,考验来了。墨哥不是在问图案,而是在问眼前的局,问他的心性,问他的手段。
他略一沉吟,脑中飞快地闪过昨夜袭击的狠戾、西街豹的背叛、“水鬼”的脱逃、还有…昭思语那份刻意标记、欲言又止的账目摘要。那些看似散乱的线索,在他脑海里迅速拼接、分析。
“风大雨大,把遮(伞)撑得太硬,反而容易引人注目,甚至扯烂把遮(伞)。”杜十四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我认为,而家最紧要嘅,唔系点样挡开外面嘅风雨。(我以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怎样挡开外面的风雨。)”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系要睇清楚,把遮骨里边,系唔系已经有咗蛀虫,或者…有冇人暗中松咗几颗螺丝。(而是要看清楚,伞骨里面,是不是已经有了蛀虫,或者…有没有人暗中松了几颗螺丝。)”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门外——那是西街豹曾经势力范围的方向。
“外面点乱,都可以慢慢执。但入边嘅野,一旦烂起嚟,就好难收科。(外面怎么乱,都可以慢慢收拾。但里面的东西,一旦烂起来,就很难收拾。)”杜十四的声音渐冷,“所以我觉得,而家要外松内紧。佢哋想睇我哋乱,我哋就偏偏要做到一切如常嘅样。佢哋想试探,我哋就畀佢哋试探,甚至…可以畀多d机会佢哋出手。(所以我觉得,现在要外松内紧。他们想看我们乱,我们就偏偏要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他们想试探,我们就给他们试探,甚至…可以多给点机会他们出手。)”
“引蛇出洞?”陈墨淡淡接了一句。
“系。”杜十四点头,“但系引出嚟之后,唔系为咗睇,而系为咗打七佢。(是。但是引出来之后,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打掉它。)”
他眼神锐利起来:“优先清咗内部嘅隐患,搞掂佢哋喺我哋眼皮底下嘅钉。唔系咁样,就算挡住十次八次袭击,把遮迟早都会散。(优先清了内部的隐患,拔掉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的钉子。不是这样的话,就算挡住十次八次袭击,这把伞迟早都会散。)”
他的思路清晰而狠辣,结合了眼前的危机和昭思语那份隐晦的提醒(他将账目疑点也归入了“内部隐患”),提出了“外松内紧,引蛇出洞,优先清算内患”的策略。
陈墨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
店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石龙听得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杜十四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王启明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
昭思语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听懂了杜十四的话,他不仅注意到了她的提示,甚至将其纳入了整体的应对策略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松了口气的欣慰,也有更深的担忧——这意味着,风暴将起。
良久,陈墨缓缓开口:“把遮,交畀你撑一阵。(这把伞,交给你撑一阵。)”
他没有明确赞扬,但这句平淡的话,却意味着极大的认可和授权。
他拿起桌上一枚看似普通的黑色U盾,推到杜十四面前:“需要乜,同阿明讲,或者直接揾阿雪。规矩,你识嘅。(需要什么,跟阿明说,或者直接找雪姐。规矩,你懂的。)”
这枚U盾,代表着调动“天雷”部分资源(包括情报、资金、人手)的权限。
杜十四看着那枚小小的U盾,没有立刻去拿。他沉默了几秒,才伸手将其拿起,握在手心。金属外壳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知道。”他沉声应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接过的不是权力,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陈墨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那张蔓珠华沙的设计稿,似乎又沉浸回他的艺术世界里,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西街豹嘅手尾,你执生啦。(西街豹的手尾,你去搞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许可,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杜十四眼神一凛,握紧了手中的U盾。
“明白。”
他转身,目光扫过店内。石龙立刻站直了身体,眼中露出跃跃欲试的凶光。王启明也紧张地推了推眼镜。
昭思语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心跳如擂鼓。
棋局已布下。
执棋者看似退后一步,将棋子交给了新锐。
清算,即将开始。而风暴的核心,似乎正不可避免地朝着那个埋藏着更多秘密的深渊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