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勉强挤过临时封门的木板缝隙,在“天雷刺青”店内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带,浮尘在其中无声舞动。空气里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隐约的血腥气,还有纹身店特有的油墨和金属器械的冰冷气味。
店门紧闭,挂上了“内部整理,暂停营业”的牌子。但店内绝非停业休整的松弛,一种高度紧绷的寂静压在每个人心头。
昭思语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复杂的电子表格和流水记录。她试图将昨晚被打乱的账目数据重新归类核对,这是陈墨早上交代下来的任务,让她将近期“核心账目”中的物流和耗材支出再做一次交叉比对。但她的注意力难以集中,指尖冰凉,敲击键盘时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屏幕上那些数字仿佛都变成了扭曲的符号,不断将她拉回昨晚的惊恐和那张写着“恒速运输”的致命单据。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盯住一行运输费用明细,试图找出更多规律,却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王启明整个人几乎埋在他的三块显示屏后面,屏幕上不再是动漫壁纸,而是疯狂滚动的数据流和十几个黑底绿字的命令行窗口。他眼圈浮肿,但眼神亢奋,嘴里叼着一根能量棒,含糊不清地对着耳机麦克风快速说着:
“雪姐,交通部果边监控录像嘅‘技术调整’搞定掂啦,琴晚十一点到十二点,普澜路靠近我哋呢段嘅记录会显示‘设备例行维护’…嗯,明白,街坊同商户嘅口径,阿龙会去搞掂…(雪姐,交通部那边监控录像的“技术调整”搞定了,昨晚十一点到十二点,普澜路靠近我们这段的记录会显示‘设备例行维护’…嗯,明白,街坊和商户的口径,龙哥会去搞定…)”
他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出密集的嗒嗒声,如同疾雨敲窗。
“至于班扑街嘅来源…”王启明切换了几个画面,眉头紧锁,“假车牌,面容信息库冇匹配…似系黑户…等等!我追踪到其中一部撤退用车嘅短暂蓝牙信号,同附近一个已知嘅信号池有过0.3秒嘅握手…个信号池属于一间叫‘德昌商贸’嘅空壳公司,个公司注册地址系虚嘅,但系…”(至于那帮混蛋的来源…假车牌,面容信息库没匹配…像是黑户…等等!我追踪到其中一部撤退用车的短暂蓝牙信号,和附近一个已知的信号池有过0.3秒的握手…这个信号池属于一间叫‘德昌商贸’的空壳公司,这公司注册地址是虚的,但是…)
他快速敲击,调出层层叠叠的企业关系图谱和资金流向模拟图。
“呢间‘德昌’,同之前帮洪盛洗钱嘅‘精诚机电’,有过好几笔扮成货款嘅资金往来!虽然中间隔咗好几层,但系溯源过去,关联到同一个境外Ip!仲有…”(这间‘德昌’,和之前帮洪盛洗钱的‘精诚机电’,有过好几笔伪装成货款的资金往来!虽然中间隔了好几层,但是溯源过去,关联到同一个境外Ip!还有…)
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但依旧保持着技术宅特有的语速和专注。
石龙正带着一个学徒清点昨晚的损失,主要是被砸坏的工具和泼洒浪费的昂贵色料。他拿起一支断裂的进口色料,心疼得嘴角直抽抽,低声骂了句极难听的粗口。
“屌!一班癫狗!呢支野订都要等三个月!(操!真是一帮疯狗!这东西预订都要等三个月!)”他粗暴地将报废品扔进专用回收箱,对着学徒吼,“同我记低!呢笔数,迟早要同班扑街计清楚!(给我记下来!这笔账,迟早要跟那帮混蛋算清楚!)”
清点完,他走到店后巷,压低声音打电话,联系熟悉的供应商紧急补货,又吩咐几个在外面“行咇”(巡逻)的兄弟,留意有没有生面孔在附近探头探脑,尤其注意打听昨晚事情的人。
杜十四没有坐着。他靠在工作区最深处的储物柜旁,那里视野开阔,能兼顾整个店面。他手里拿着一块麂皮,慢而仔细地擦拭着几把刚刚消毒保养完毕的纹身机手柄。金属和陶瓷部件在他指间泛着冷冽的光泽,每一个接口、每一道纹路都被耐心地抚过。这是他习惯的静心方式。
他的目光偶尔抬起,掠过店内——扫过王启明那兴奋又疲惫的侧脸,扫过石龙烦躁的背影,最后,总会落回那个对着电脑屏幕、背脊显得有些僵直的纤细身影上。
他看到昭思语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久久没有落下,那副心神不宁、强自镇定的模样,与周围冰冷坚硬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擦拭动作几不可查地缓了一瞬。
王启明那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呼:“…叼!个Ip跳转去咗一个加密嘅卫星频道,追踪唔到实址!(…靠!那个Ip跳转去了一个加密的卫星频道,追踪不到实址!)”
杜十四抬起头,看向王启明。
“唔使追到底。”林雪清晰冷静的声音透过王启明的耳机隐约传出,她显然在同步听着情况,“知道系佢哋嘅手笔就得。阿明,而家最重要系将我哋所有可能暴露嘅痕迹清理干净,包括你刚才追踪果时留低嘅数据脚印。呢方面你系专家,你话事。(不用追到底。知道是他们的手笔就行。阿明,现在最重要是把我们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清理干净,包括你刚才追踪时留下的数据脚印。这方面你是专家,你决定。)”
“明白,雪姐!睇我嘅!(看我的!)”王启明得到信任,精神一振,双手再次在键盘上飞舞,执行更高级别的“净化”程序,抹除一切己方活动的数字痕迹。
陈墨从里间的工作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刚雕刻完一半的檀木无事牌。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在王启明的屏幕和昭思语苍白的侧脸上略微停留,最后与杜十四的目光短暂交汇,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他没有干涉任何人的工作,只是走到一旁的水槽,慢条斯理地清洗着雕刻刀和手指上的木屑,仿佛外面的风浪与他无关,却又无声地镇着整个场子。
昭思语被王启明刚才那声低呼惊得心里一颤,下意识地朝他那边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心脏怦怦直跳。那些她听不懂的技术术语和紧张氛围,像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呼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的表格,试图从那些枯燥的数字中寻找一丝稳定感,却发现指尖愈发冰凉。
杜十四将最后一把擦拭好的手柄轻轻放回消毒盒,盖好盖子。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看着她无意识地将手指蜷缩起来,试图藏起那细微的颤抖。
他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不是不耐,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他朝王启明那边走了过去。
“明哥,”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自然的询问语气,“呢边搞得掂吗?(明哥,这边搞得定吗?)”
王启明头也没抬,手指不停:“差唔多!最后一遍冗余数据覆盖,搞掂就天衣无缝!(差不多了!最后一遍冗余数据覆盖,搞定就天衣无缝!)”
“嗯。”杜十四应了一声,站在他身后看了片刻滚动的代码,然后像是随口问道,“昭思语那边嘅数,系唔系都要过一遍?(昭思语那边的数,是不是也要过一遍?)”
他指的是数据安全的核查。
王启明愣了一下,终于从代码里拔出脑袋,推了推眼镜看向杜十四,又瞥了一眼昭思语的方向:“哦,佢个部机冇直接连外网,内部账目系统我设咗独立防火墙,应该问题唔大…除非对方真系神到能隔空入侵。(哦,她那部机没直接连外网,内部账目系统我设了独立防火墙,应该问题不大…除非对方真的神到能隔空入侵。)”
“哦。”杜十四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他又站了一会儿,看着王启明完成最后的操作,然后才转身,看似随意地踱开。
但他的目光,又一次掠过那个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努力想把自己缩起来的背影。
店外的量尺声和工人低声交谈的声音隐约传来,新的玻璃门正在安装。
店内的数字“清洁”接近尾声,物理痕迹也在被覆盖。
然而,某些无形的痕迹——猜疑、恐惧、被悄然触动的关切,以及更深的水下那汹涌的暗流——却远未被清除。
昭思语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让她如芒在背,敲击键盘的手指一僵,一个数字差点输错。她不敢回头,只能更深地低下头,仿佛这样就能躲进屏幕里那些看似安全的数据之中。
杜十四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把需要打磨的旧刻刀,指腹试了试刃口。
新的线索似乎浮出水面,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迷雾。而那个坐在电脑前,试图从数字中寻找答案或者仅仅是寻求一丝安全的女孩,她所窥见的秘密,正将她拖向更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