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北路的喧嚣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将车上那冰冷压抑的威慑气息瞬间冲散。大排档的明火舔舐着黝黑的炒锅,镬气蒸腾,混合着烤生蚝的蒜香、椒盐濑尿虾的咸鲜、以及冰镇啤酒的麦芽气息,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图卷。猜拳声、笑骂声、杯盘碰撞声嘈杂鼎沸,与方才小区门口那场无声的心理凌迟处决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石龙显然极享受这种反差。他像回到水里的鱼,熟门熟路地挤到一个靠边的折叠桌旁,大马金刀地坐下,塑料凳子在他身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挥手大声吆喝:“老板!老规矩!砂锅粥底加料!干炒牛河!烧生蚝一打!啤酒要冻嘎!”(老板!老规矩!砂锅粥底加料!干炒牛河!烤生蚝一打!啤酒要冰的!)
杜十四在他对面坐下,依旧沉默,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周围环境——油腻的地面、忙碌的摊主、大声谈笑的食客、以及远处阴影里停下的那辆黑色轿车,自己人守在车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的坐姿看似放松,但脊背依旧挺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尚未从刚才那种高强度的心神博弈中彻底松弛下来。
冰凉的啤酒和热气腾腾的食物很快上桌。
石龙撬开两瓶啤酒,将一瓶推到杜十四面前,自己对着瓶口就咕咚咕咚灌了小半瓶,畅快地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白雾,仿佛要将胸中所有郁垒都一吐而空。他抓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对着那碟镬气十足的干炒牛河发动进攻,吃得啧啧有声。
“食啊!呆咗咁做乜?打咗一晚心理仗,唔饿啊?”(吃啊!发什么呆?打了一晚上心理仗,不饿啊?)他含糊不清地催促着,用筷子指了指那锅咕嘟冒泡、香气四溢的砂锅粥。
杜十四拿起啤酒瓶,冰凉的触感透过瓶身传来,让他激荡的心神稍稍沉淀。他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也拿起勺子,舀了一碗粥,慢条斯理地吃着,味同嚼蜡,心思显然不在食物上。
几杯黄汤下肚,石龙脸上的棱角似乎被酒精柔和了些许,话也明显密了起来。他打了个酒嗝,用袖子抹了把嘴,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透过眼前喧嚣的夜市,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段时光。
“喂,十四仔,”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点酒后特有的沙哑和絮叨,“你知唔知,我当初点样跟墨哥嘅?”(喂,十四仔,你知不知道,我当初怎么跟墨哥的?)
杜十四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石龙。这是石龙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往。
石龙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眼神有些迷离:“果阵我仲系个乜都唔识嘅烂仔,净系识得用拳头讲道理,成日喺街口同人争地盘打交,打到成身伤,都唔知为咗乜…(那时候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混混,只知道用拳头讲道理,整天在街头跟人抢地盘打架,打得浑身是伤,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灌了一口酒,咂咂嘴,仿佛在回味那段莽撞的岁月。
“后嚟有一次,我惹咗班好麻烦嘅陀地,被人追咗九条街,肠都差啲俾人打出唻,走投无路,扑咗去墨哥当时仲未叫‘天雷’嘅细铺头求救…”(后来有一次,我惹了一帮很麻烦的本地恶霸,被人追了九条街,肠子都差点被打出来,走投无路,扑去了墨哥当时还不叫‘天雷’的小铺头求救…)
杜十四安静地听着,粥勺停在半空。
“你估墨哥点做?”石龙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感慨,“佢冇即刻拎刀出来帮我劈人,反而闩咗度闸,同我讲:‘后生仔,拳头解决唔到所有问题。’”(你猜墨哥怎么做?他没立刻拿刀出来帮我砍人,反而关了闸门,跟我说:‘年轻人,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我当时心谂,顶,唔通等死咩?”(我当时心想,操,难道等死吗?)石龙模仿着当时的心态,摇了摇头,“结果你估系点呀?墨哥就喺度打个电话,唔知同边个讲咗几句。第二日,追打我嘅班陀地,居然排住队过唻同我斟茶认错!仲主动让咗两条街嘅睇场费俾我!”(结果你猜怎么着?墨哥就在那儿打个电话,不知跟谁说了几句。第二天,追着打我的那帮本地恶霸,居然排着队过来跟我斟茶认错!还主动让出了两条街的看场费给我!)
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至今仍觉不可思议的光芒:“我嗰阵先知,原来呢个世界,有力唔系咁用嘎。墨哥嗰种先至系真系‘有力’!”(我那会儿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有力不是那么用的。墨哥那种才是真的‘有力’!)
“跟咗墨哥之后,我先慢慢见识到,乜野叫做真正嘅‘睇场’,唔系净系识得收数同打交…”(跟了墨哥之后,我才慢慢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看场’,不是只知道收钱和打架…)石龙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混迹江湖多年后才有的沧桑,“要识得睇数(做账),识得睇人,识得睇透人心,更要识得…睇到普通人睇唔到嘅嘢,比如…”(要懂得看账,懂得看人,懂得看透人心,更要懂得…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了车,举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掩饰般地嚷嚷道:“总之!跟实墨哥,冇错嘎!佢睇嘅嘢,比我哋远太多啦!你后生,有潜质,但要学嘅嘢仲有好多!”(总之!跟紧墨哥,没错的!他看的东西,比我们远太多了!你年轻,有潜质,但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杜十四默默听着,心底却掀起了波澜。石龙的话虽然粗糙,却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陈墨更深层次的形象——一个不仅仅依靠武力,更擅长运用智慧、人脉和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去掌控局面的男人。
那种力量,远超他对地下世界的理解。
他想起王启明神乎其技的黑客技术,想起林雪那神秘的情报网络,想起陈墨那句“要看清真正的敌人”…
“天雷”,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深邃。
他看着眼前这个粗豪却在此刻流露出些许真性情的石龙,一直紧绷的心防,在酒精和这番看似闲聊的往事中,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丝。至少,他看到了这条盘踞在陈墨臂膀上的“毒蛇”,并非只有凶悍的一面,也有着其独特的忠诚和生存哲学。
“嗯。”杜十四低低地应了一声,也拿起酒瓶,主动和石龙碰了一下。这是一个微小的信号,表示他听进去了,并且…或许有了一丝认同。
石龙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杜十四会有回应,随即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杜十四的肩膀:“哈哈!咁米啱咯!以后有龙哥照住你!有我哋喺度,睇下边个够胆搞嘢!”(哈哈!这就对了!以后有龙哥罩着你!有我们在,看哪个够胆搞事!)
夜宵的气氛似乎变得融洽了些许。
然而,就在这短暂松懈的瞬间,杜十四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远处街角,那辆熟悉的银色面包车,如同幽灵般,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阴影之中,车窗玻璃反射着夜市迷离的灯光,看不清里面的人,却无端地让人感到一股冰冷的窥视。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刚刚松动一丝的心防骤然重新紧闭,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坚硬!
那辆车…一直跟着!
从“昌荣”到小区,再到这文华北路…它就像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石龙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但杜十四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所有的暖意、放松、甚至那一丝刚刚建立的微弱认同感,都在这一刻被那辆幽灵车的出现彻底击碎。
危机从未远离。 信任依旧奢侈。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已经微凉的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
夜宵的热闹依旧,猜拳声、笑骂声不绝于耳。
但杜十四知道,在这喧嚣的掩盖下,真正的猎杀,或许早已悄然布好了网。
而他和他们,都还在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