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将昭思语扔在小区门口,尾灯闪烁两下,便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消失不见。她独自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吹拂着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般的沉重与冰冷。
包里那盒昂贵的茶叶和果篮,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又多余。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司机报的地址,又是怎么下的车。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只有陈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他那句平静却足以颠覆她人生的提议。
“过嚟‘天雷’。帮我手。”“咁样,你嘅所有‘问题’,就自然变成...我哋嘅‘问题’。”(“过来‘天雷’帮我忙。”“这样一来,你所有的‘问题’,就自然变成……我们的‘问题’了。”)
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她的认知上。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公寓楼,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打开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宽敞的客厅整洁却冰冷,落地窗外是佛山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璀璨却遥远。这里是她努力打拼多年才拥有的安身立命之所,代表着秩序、体面和正常的生活。而此刻,这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天雷刺青”...那个地方充斥着消毒水、墨料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石龙的凶悍,杜十四那少年老成的警惕眼神,还有陈墨...那个男人仅仅是坐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空间的重心,一言一行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去那里工作?每天面对他们?踏入那个与她过去二十年所受教育、所有认知完全相悖的黑暗世界?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抱紧了双臂。
可是... “‘洪盛’嘅人已经盯上你。你唔喺度,佢哋都会揾到你。你一个人,可以匿几耐?”“喺我眼皮底下,反而最安全。”(“‘洪盛’的人已经盯上你了。就算你不在这儿,他们也会找到你。你一个人,能躲多久?”“在我眼皮子底下,反而最安全。”)
陈墨冰冷的话语,却又像是一根诡异的救命稻草,在她即将被恐惧淹没时,提供了唯一的、令人不安的浮力。
她能躲到哪里去?辞职离开佛山?父母年事已高,经不起任何惊吓和风波。朋友?谁能保护她?谁又会相信她惹上的是连报警都可能无法解决的麻烦?
“迅达”那边赤裸裸的威胁和打探,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他们今天可以威胁她,明天就可能找到她的家!那种被人在暗处窥伺、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的感觉,比任何已知的危险都更加折磨人。
而陈墨...他虽然可怕,但他的“规矩”里,似乎有一条“不伤无辜”的底线。他提供了庇护,虽然方式强硬。他甚至...认可了她的“细心”?这个理由如此平常,却又透着一种让她无法理解的怪异。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衣袖之下,那处皮肤平滑,并没有什么彼岸花纹身。杜十四那晚一定是看错了,或者是光线导致的错觉?可为什么陈墨...他的目光似乎也几次掠过她的手腕?
这个无心的误会,难道就是他邀请自己的原因?这太荒谬了!
理智在尖叫着让她拒绝,逃得越远越好。 但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彻底摆脱“洪盛”威胁的那一丝渺茫渴望,却又拉扯着她。
留下,意味着安全,却也意味着彻底告别过去的生活,踏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未知深渊。 拒绝,或许能暂时维持表面的平静,却可能独自面对“洪盛”无所不在的阴影,永无宁日。
哪个选择更可怕?
她蜷缩在门边,将脸埋进膝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艰难。夜色透过窗户,一点点吞噬掉室内的光线,将她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
与此同时,“天雷刺青”店内。
杜十四沉默地搬完後巷那几箱沉重的蒸馏水,又去附近的7-11买了石龙指定的香烟。整个过程,他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傍晚门口那短暂的一瞥。
昭思语那苍白失措、却又强作镇定的脸。 石龙满脸的不情愿和质疑。 还有陈墨那深不可测、突然发出邀请的姿态。
为什么?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见识过陈墨的冷酷和手段,他绝不是一个会发善心收留无关累赘的人。每一个留在“天雷”的人,必然有其价值或被需要的理由。
石龙能打,能镇场,是陈墨的左膀右臂。 阿明(王启明)拥有神乎其技的技术,是“天雷”隐藏在幕后的眼睛和耳朵。 那...昭思语呢?一个普通的公司文员,除了“细心”,还能有什么价值?难道真的因为她手腕上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纹身误会?
他拎着香烟回到店里,将烟递给正对着电脑屏幕继续龇牙咧嘴的石龙。
石龙一把抓过烟,拆开包装,叼出一根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才喷着烟雾骂道:“叼!师父到底谂紧乜?留低个麻烦精!嫌而家唔够乱啊?洪盛班仆街就唻搞事了!”(操!师父到底在想什么?留下个麻烦精!嫌现在不够乱啊?洪盛那群混蛋就要来搞事了!)
杜十四沉默地听着,没有接话。他知道石龙的不满,但也清楚地感觉到,石龙对陈墨的决定即使再不满,也绝不会违抗。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和忠诚。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里间那扇紧闭的工作室门。陈墨还在里面,和那个神秘的“Lin”通电话。他们又在谋划着什么?布局着什么?昭思语的到来,是否也是这庞大布局中的一环?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也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变强,想要看清这迷雾之下的真相。
他走回角落,重新拿起那支铅笔和素描本。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似乎比之前稍微顺眼了一些。他想起陈墨的话:“心要静,力要匀。”“纹身唔系画画,落咗针,就无得返转头。”(“纹身不是画画,下了针,就不能回头。”)
控制。规矩。责任。
这些词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渴望获得力量,不只是石龙那种外放的暴力,更是陈墨那种内敛的、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笔尖,一遍,又一遍,描摹着那些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无穷奥秘的直线。
沙沙的笔划声,在略显空旷的店里回荡,与石龙烦躁的敲击键盘声、窗外隐约的车流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工作室的门轻轻打开了。
陈墨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贯的平静。他目光扫过店内,在杜十四身上停留了一瞬,看到他仍在练习,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随即走向工作台,拿起之前未完成的画稿继续端详。
石龙立刻掐灭了烟,凑过去,语气带着试探:“师父,林姐点讲?”(师父,林姐怎么说?)
陈墨没有抬头,笔尖在纸上轻轻勾勒:“冇乜特别。叫佢哋睇实啲洪盛同和利嘅资金流向。”(没什么特别。让她盯紧点洪盛和和利的资金流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普通的商业调查。
但杜十四却敏锐地感觉到,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那个叫“林”的女人,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有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
而昭思语...她的命运,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和这些暗流汹涌地捆绑在了一起。
陈墨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杜十四耳中:“十四,听日早啲返嚟。”(十四,明天早点回来。)
杜十四抬起头,对上陈墨的目光。
“昭小姐如果过嚟,”陈墨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吩咐一件最寻常的工作,“你同石龙,带佢熟悉下店里嘅...规矩。”(昭小姐如果过来,你和石龙,带她熟悉下店里的...规矩。)
杜十四的心脏猛地一跳。
墨哥...似乎笃定她一定会来?
石龙在一旁发出了极其不满的、压抑的咕哝声,但没敢大声反驳。
杜十四沉默地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铅笔,感觉它仿佛有千钧重。
今晚,对许多人来说,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而在城市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辆银色的面包车内,下巴留着青胡茬的男人,正将相机里最后几张昭思语走进小区单元门的照片导入电脑,脸上露出了一个完成任务后的、猥琐而满意的笑容。
他对着耳麦低声道: “大佬,个女嘅住边栋楼边个单元,清清楚楚了。几时郁手?”(老大,那女的住哪栋楼哪个单元,清清楚楚了。什么时候动手?)
耳麦里,那个沙哑阴沉的声音沉默了几秒,冷冷地笑了笑: “唔急。等洪爷指示。睇实佢,睇下佢听日...会去边。”(不急。等洪爷指示。盯紧她,看看她明天...会去哪。)
黑夜,温柔地覆盖了佛山的街巷,也掩盖了无数正在滋生、酝酿的阴谋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