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天雷刺青”那扇厚重的黑色玻璃门,发出连绵不绝、却又力道十足的噼啪声。这声音不像是温柔的催眠曲,倒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指,不知餍足地叩击着这片与世隔绝的领域,执拗地想要窥探门内隐藏的一切。
水珠顺着光滑的门面蜿蜒而下,扭曲了门外佛山禅城区华灯初上的夜景,将那些霓虹光彩揉碎成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
店内,暖黄的射灯努力营造着一方沉静温暖的天地,但那光芒似乎被潮湿沉重的空气所束缚,难以真正穿透弥漫在空间里的、混合着消毒水、旧色料和今日格外清晰的雨腥气的沉闷氛围,更难以驱散那从门缝底下丝丝缕缕渗进来的、钻入骨髓的寒意。
杜十四刚把最后一箱擦拭得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金属纹身针嘴和色料瓶,分门别类地放入消毒柜旁那些标注清晰的储物格里。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有些酸胀的腰,下意识地用右手手背抹了一把额角。那里渗出细密的汗珠,与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感觉皮肤有些黏腻不适。
左手的断指处,那已然愈合却永远留下狰狞疤痕的地方,传来一阵熟悉的、闷钝的、如同心跳般有规律的抽痛,像是潜藏在体内的某个古老警钟,无声地抗议着身体的疲惫,更顽固地提醒着他那无法磨灭的惨痛过去和此刻勉强维系的立足之地。
他微微喘了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后背靠在冰冷坚硬的金属货架上,试图汲取一丝凉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探寻,投向店铺深处那唯一的光源集中地——工作区。
陈墨就端坐在那张宽大、厚重、布满岁月痕迹却一尘不染的工作台前。
一盏明亮的无影灯在他头顶投下冷白而精准的光束,将他手中正在修复的那张极其古旧、边缘都已脆化泛黄的拓片照得毫厘毕现。
他的侧脸在强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每一根线条都透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和沉静。眼神低垂,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枚比绣花针还要纤细的雕刻刀上,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纸上沉睡千年的魂灵。
外界的一切,包括门口的雨声、店内的呼吸,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绝对隔音的屏障。
他整个人沉浸其中的姿态,不像是在进行艺术创作,更像是一位正在进行一场不容有失的精密手术的医生,冷静、精准、忘我。
而与这片极致宁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窝在柜台后面那张显然快要承受不住他重量电脑椅里的石龙。
他对着屏幕上那一堆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眼花的数字报表龇牙咧嘴,粗壮得像小胡萝卜的手指,此刻却显得异常笨拙,恶狠狠地戳着桌上一个老旧的计算器,按键发出噼里啪啦的哀鸣。
他嘴里不时咕哝着几句谁也听不清的、含混而暴躁的粤语脏话,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手臂上那条狰狞的、青黑色的盘蛇纹身,随着他烦躁的肌肉绷紧和松弛而微微扭动起伏,在柜台下方昏暗的光线里,仿佛活了过来,正冰冷地吐着信子,感同身受着主人那份对着枯燥数字无处发泄的不耐烦与憋闷。
一切都和往常似乎并无不同。
一种近乎凝滞的、按部就班的、被严格规矩所约束的平静。
然而,杜十四却敏锐地感觉到,自那个雨夜,那个名叫昭思语的女人像一只受惊的鹿般仓惶闯入,又带着满身未散的恐惧和谜团悄然离开之后,这潭看似深不见底的静水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张力,如同暴雨过后仍未散尽的、沉闷的低气压,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吸附在每一件冰冷的器械上,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它无声地涌动着,蛰伏着,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酝酿着下一次或许更加汹涌的暗潮。这种预感让杜十四的神经末梢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警觉。
就在这时——
砰!
店门被人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从外面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瞬间撕裂了店内的沉寂!一股更加汹涌冰冷、带着街头尘嚣和凛冽雨气的风猛地倒灌进来,刮得门口悬挂的金属风铃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乱响。
“叼!场雨大捻到痴线!淋捻到我成只积咁!阿姆我件新卫衣啊!限量版嚟嘎!”(靠!这雨大得离谱!淋得老子像只落汤鸡!妈的我这件新卫衣啊!限量版的!)
人还没在店内站稳,甚至连模样都看不清,一连串语速极快、嗓音清亮却因为激动和雨水呛咳而有些变调、夹杂着强烈抱怨和夸张心痛的嚷嚷,就如同疾风骤雨般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瞬间将之前那点沉闷气氛冲得七零八落。
杜十四的心脏下意识地一缩,循着声源猛地望去。
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个子不算矮,但身形瘦削得有些单薄,套着一件湿透了、黑色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嶙峋骨架的连帽卫衣。
卫衣胸前印着一个像素风格的、搞怪的“404 Not Found”图案,此刻那图案正可怜巴巴地扭曲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浑浊的雨水。
他顶着一头被雨水彻底浇塌、乱糟糟像鸟窝般的自然卷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头皮上,显得那张脸越发的小。
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镜片如同酒瓶底的黑框眼镜,此刻镜片上全是纵横交错雨滴和水汽,模糊一片,滑到了鼻尖,让他整张脸看起来都有些滑稽而狼狈的失真感。
然而,与他这副落汤鸡般的凄惨模样形成荒谬对比的是,他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看起来极其沉重饱满的黑色双肩背包,他用几乎是一种护卫的姿态环抱着它,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全世界最宝贵的财富、最精密的仪器,值得他用自己全部的身体去隔绝外界的风雨。
即使自己已经淋成这副鬼样子,那背包的防水罩却扣得严严实实,只是表面蒙着一层水光。
石龙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从那一堆该死的数字里猛地抬起头,一看清来人,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顶你个肺!阿明!你作死啊!开门唔会细力啲?吓捻死人咩!同你讲咗几次,落雨就打车!又悭个几蚊鸡搞到一身潺!个脑生草嘎?”(操!阿明!你找死啊!开门不会轻点?吓死人了!跟你说了几次,下雨就打车!又省那几块钱搞到一身湿漉漉!脑子长草了?)
被叫做阿明的年轻人却毫不在意石龙那雷声大雨点小的责骂,甚至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那个沉重的背包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放在门口干燥的脚踏垫上,仿佛放下什么一碰就碎的稀世珍宝,一边还能笑嘻嘻地回嘴,语速快得像是上了发条:“唔好意思啊龙哥!雨真系太大啦!飞的都拦唔到啊!而且我赶住过嚟同师父报喜啊!天大嘅好消息!等唔切啊!”(不好意思啊龙哥!雨真的太大了!出租车都拦不到啊!而且我赶着过来跟师父报喜啊!天大的好消息!等不及啊!)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狂热的兴奋和迫不及待,与这间纹身店平日里那种沉郁、压抑、甚至带着点血腥铁锈味的氛围格格不入,像是一道过于明亮的闪电,骤然划破了深沉的夜幕。
放好背包,他才直起身,胡乱地用早已湿透的、脏兮兮的卫衣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模糊得厉害的眼镜片,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管不顾的急躁。
杜十四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活力四射到几乎有些刺眼的陌生人。
这就是石龙偶尔会用那种混合着不耐烦和一丝古怪纵容的语气提起的那个“阿明”?
那个……陈墨耗了三年心血、倾注了惊人技艺的“封山之作”的承载者?
和他根据那些碎片信息所拼凑出的想象……完全不同。
没有预料中的凶悍戾气,没有深藏不露的阴沉心机,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二十四小时网吧包夜出来、沉迷代码世界、完全不修边幅的普通理工科大学生,甚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社会常识脱节的……脱线感?
陈墨终于从那片千年拓片的微观世界里抬起了头,目光越过冰冷的无影灯光,投向门口那个浑身滴着水、却连头发丝儿都洋溢着亢奋和成就感的年轻人。
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显着的表情,波澜不惊,但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睛里,那丝惯常的、能将万物冻结的冷寂似乎微微融化了些许,甚至极其罕见地、难以察觉地掠过一丝类似长辈看待自家聪慧却毛躁孩子般的……纵容与了然。
“搞掂咗?”(搞定了?)陈墨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确认一件早已预料之中的小事。
“搞掂咗啊!师父!完美搞定!”王启明(阿明)立刻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整个人瞬间被点得更亮,也顾不上擦干自己了,踢掉脚下那双显然价格不菲、此刻却吸饱了水、踩上去发出吱呀怪异声响的限量版运动鞋,甚至连袜子都没穿(或者湿透了看不出来),就那么光着脚或者穿着湿袜子,啪嗒啪嗒地踩着冰凉的地板,留下一串鲜明的水渍脚印,兴奋地冲向工作区,动作莽撞得差点带倒走廊边一个放着几排昂贵进口色料的金属旋转架。
石龙在一旁看得直翻白眼,粗壮的手臂下意识伸出去虚扶了一下架子,低声又骂了句:“痴线仔…行路都唔带眼…撞散晒睇你点赔…”(神经病…走路都不带眼睛…撞散架了看你怎么赔…)但那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厌恶和怒火,反而更像是一种对自家习惯了的不省心、麻烦却又不可或缺的弟弟那种无可奈何的吐槽。
王启明几乎是扑到陈墨的工作台前,也顾不上什么安全距离和师徒礼仪,就差把还在滴着水的、乱糟糟的脑袋凑到那盏昂贵的无影灯下了,声音因为激动和刚才的跑动而带着微喘,语速更快,像是一串密集的子弹扫射:
“搞掂晒!嗰个新加嘅防火墙嘅变态漏洞!我谂到办法绕过去了!佢哋嗰个吹到上天嘅、新装嘅乜鬼动态瞳孔加密叠加物理密钥认证监控系统,而家对我哋嚟讲就系透明嘎啦!数据流想点睇就点睇,畅通无阻!我顺手写咗个自动化脚本,以后可以自动定时抓取备份,延时低于0.3秒,而且…”(全搞定了!那个新加的防火墙的变态漏洞!我想到办法绕过去了!他们那个吹上天的、新装的什么动态瞳孔加密叠加物理密钥认证监控系统,现在对我们来说就是透明的了!数据流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畅通无阻!我顺手写了个自动化脚本,以后可以自动定时抓取备份,延时低于0.3秒,而且…)
他叽里呱啦地说着一大堆杜十四完全听不懂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术语和缩写,手指还在空中飞快地比划着,仿佛在敲击一个无形的、布满复杂指令的键盘,眼神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沉浸在自身领域获得巨大突破后的纯粹喜悦和狂热。
陈墨并没有打断他,甚至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给他腾出更多比划的空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表示自己在接收信息。
他的目光沉静,落在王启明因为兴奋而不断挥舞、比划着复杂概念的手臂上,那湿透的深色卫衣袖子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小臂并不算强壮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