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内的死寂,并未蔓延至“天雷刺青”的前厅。
石龙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拴住的焦躁困兽,在前厅有限的空地里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底碾过木地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混合着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雨声,敲打着人的神经。他时不时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一把脸,或者烦躁地抓挠一下头皮,手臂上那青黑色的盘蛇纹身随着肌肉的贲张而扭动,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那无处发泄的憋闷和怒火。
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极其不善地扫向休息室那扇紧闭的门板,仿佛能穿透木板,用眼神将里面那个“麻烦精”千刀万剐。每一次扫视,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早该彻底解决”的凶狠。
杜十四依旧保持着背靠门板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外石龙那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和踱步声,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敲打在他本已紧绷的神经上。他知道,石龙的耐心正在飞速消耗。一旦墨哥的威慑力稍有松懈,或者里面那个女人再出任何一点差池,石龙的怒火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悬于一线的紧张感,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窒息。
与前厅的躁动和休息室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工作区那边的陈墨。
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工作台,站到了资料室的门口。那里光线相对更暗一些,将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他并没有像石龙那样表现出任何焦躁,只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电话那头的内容。
他手里拿着的不再是店里的座机,而是一部看起来极其轻薄、线条流畅的黑色卫星电话,与他整个人的沉静气质奇异地融合。电话那端的人似乎正在条理清晰地汇报着什么,语速平稳,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隐约听到一点极细微的、冷静的女声电流音。
陈墨很少开口,只是偶尔用极其简短的音节回应。
“嗯。” “知。” “讲。” “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些早已预料到的信息。脸上更是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在阴影中依旧锐利的眼睛,偶尔会微微眯起,闪过一瞬计算般的冷光。
这种极致的冷静和专注,形成了一种比石龙的暴躁更具压迫感的气场。连烦躁踱步的石龙,在靠近资料室附近时,都会下意识地收敛脚步声,不敢真正打扰。
杜十四隔着门,默默感受着阴影中的陈墨。他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那种深不可测的特质。他仿佛永远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永远都有后手,永远都能用最冷静、甚至最冷酷的方式,掌控着局面。
电话持续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最后,陈墨对着话筒,极其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清理干净。”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般的意味。
说完,他便结束了通话。卫星电话屏幕的光亮在他指尖熄灭,他整个人似乎也随之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静立了片刻,仿佛在消化最后的信息,或者是在进行某种权衡。
然后,他缓缓从阴影中踱出,走向焦躁不安的石龙。
石龙立刻停下脚步,像是看到了主人的獒犬,虽然依旧烦躁,但身体姿态却下意识地变得恭敬了些,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陈墨:“师父?系边个?系唔系…”(师父?是谁?是不是…)
陈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平静地掠过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下达了明确的指令:
“通知落去。” (通知下去。) “所有同‘迅达’、‘和利’嘅数,即刻切断。” (所有和“迅达”、“和利”的账目,立刻切断。) “干干净净,一滴都唔剩。” (干干净净,一滴都不剩。)
石龙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于这如此彻底、近乎壮士断腕的命令,但很快,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狠厉:“系!我即刻做!”(是!我马上做!)他早就想彻底甩掉这些麻烦了。
“另外,”陈墨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叫下面嘅人,呢几日低调啲。冇必要,唔好出街。” (另外,叫下面的人,这几天低调点。没必要,不要上街。) “有陌生人喺附近徘徊,尤其系生面口嘅差佬,即刻报上唻。” (有陌生人在附近徘徊,尤其是生脸的警察,立刻报上来。)
石龙神色一凛,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不仅仅是切断联系,更是进入了某种防御和警戒状态。“明白!师父!”他重重点头,脸上的烦躁被一种凝重的肃杀之气取代。他不再多问,立刻走到柜台另一边,拿出另一部看起来更老式的手机,开始压低声音,一条条地发出指令。
陈墨则转身,目光再次投向休息室的方向,但并没有走过去。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门板,落在了那个正在里面瑟瑟发抖的女人身上,又或者,是在评估着这一切带来的后续影响。
杜十四感受到那道目光,身体下意识地绷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资料室里那台连接着外部监控网络的电脑屏幕,无声地自动亮了起来。屏幕上没有显示任何操作界面,只有一行行复杂的、飞速滚动的绿色代码,如同数字瀑布般流淌而过,速度快得肉眼根本无法捕捉。
只是短短十几秒,代码流消失,屏幕再次暗了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石龙刚打完一个电话,瞥见了这诡异的一幕,低声骂了句:“…叼,阿明又喺度玩嘢…”(…靠,阿明又在搞什么鬼…)但他似乎习以为常,并没有大惊小怪。
而站在休息室门口的杜十四,却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代码…监控…“清理干净”… 还有石龙那句含糊的“阿明”…
一个模糊的、关于“天雷刺青”如何运作其隐藏力量的轮廓,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墨哥的一个电话,绝不仅仅是口头警告那么简单。那个电话另一端的人(似乎是个女人?),以及这个能远程操控店里电脑的“阿明”,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高效地、无声地“清理”着麻烦。
这种看不见的力量,比石龙那赤裸裸的暴力,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层次的敬畏和寒意。
前厅里,石龙还在不断地打着电话,语气凶狠地传达着指令。
陈墨已经重新坐回了工作台前,拿起一把雕刻刀,开始打磨一块小小的、似乎是印章底料的玉石,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外界的风雨和即将到来的清洗,都与他无关。
但杜十四知道,风暴并未结束,只是从街头巷尾的打斗威胁,转入了一个更隐蔽、更数字化的层面。
“清理”正在进行。 而他和休息室里的那个女人,正是这场“清理”行动的核心起因,也是被暂时“保护”起来,等待风头过去的、活的证据。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门外两个男人截然不同却同样有效的运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是一个何等复杂而深邃的漩涡。
而那个名叫林雪的女人(如果电话那头是她),虽然还未露面,却已经像一只无形的手,开始拨动命运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