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佛山城西那片荒废已久的烂尾楼群。深秋的夕阳勉强穿透歪斜的窗框,在布满涂鸦和霉斑的水泥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混杂着垃圾腐臭、尿臊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令人作呕。
在这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底层,一堆破纸箱和发黑的棉絮里,蜷缩着一个少年。
他大约十四五岁,浑身滚烫,破旧的衣衫被干涸的血污和泥泞糊得看不出原色。凌乱的黑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他苍白如纸的额头上。他的呼吸浅促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痛苦的嘶声,每一次呼气都化作白雾,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在发高烧,意识在昏沉和短暂的清醒间艰难地浮沉。剧烈的疼痛从他左手传来,那里只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草草缠绕着。布条早已被脓血浸透,散发出伤口腐败特有的甜腥恶臭。隐约可见其下的惨状——他的左小指不见了,齐根而断,创面狰狞。
寒冷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仅存的体温。他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点可怜的、同样污秽的棉絮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死亡的阴影,冰冷而沉重,正一点点地包裹上来,诱使他放弃这无望的挣扎。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他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映入了一个身影。
是幻觉吗?还是索命的无常?他吃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涣散而模糊。
那人背光站着,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他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面容清俊得近乎少年,可那双眼睛……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沉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审视着,仿佛在看这烂尾楼里一件寻常的破败旧物。
不是幻觉。
少年杜十四的心脏猛地一缩,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几乎听不清的嘶鸣,是警告,也是绝望动物最后的自我保护。
那人却像是没听到。他缓缓蹲下身,动作稳定得不带一丝犹疑。帆布包放在脚边,打开,里面是各种颜料、纹身机、消毒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忽略了他警惕的目光,直接看向那团污秽的、散发着恶臭的布条。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稳定地解开了那死结。当最后一点布条被揭开,露出下面溃烂流脓、甚至隐约可见森白指骨的创面时,连空气中腐败的味道都似乎浓重了几分。
杜十四痛得浑身一颤,几乎要晕厥过去。
可那人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厌恶或恐惧。他从包里拿出棕色的消毒药水瓶、干净的纱布、一卷绷带,还有几片用铝箔板装着的白色药片。
消毒药水倒在伤口上的瞬间,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杜十四猛地弓起身,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嚎,额颈青筋暴起,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药水混着脓血流下,带来一阵短暂的、刺骨的凉意,随即又被更猛烈的灼痛取代。
那人按住了他无力的挣扎,手下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他用纱布吸掉脓血,动作快而精准,然后是上药,用干净的绷带重新包扎。每一个步骤都熟练得令人心惊,仿佛经常处理这类可怕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又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扶起杜十四汗湿滚烫的头,将壶口凑到他干裂起皮的唇边。
清水。
甘冽的、救命的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杜十四几乎是本能地贪婪吞咽,呛得咳嗽起来,水顺着下巴流下,混着冷汗和污迹。那人耐心地等着他缓过气,又喂了他两片退烧药。
之后,他将那板剩下的退烧药和一小叠皱巴巴的、数额不大的零钱,塞进了杜十四勉强还能动弹的右手心里。纸币的边缘磨挲着他冰冷的指尖,带来一种微小而真实的触感。
做完这些,他似乎就该离开了。他站起身,背起帆布包。
就在杜十四以为他会像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时,那人的目光却扫过了烂尾楼角落。那里有一个早已残破不堪、积满厚厚灰尘的小小佛龛底座,上面依稀还能辨出一点模糊的、忿怒狰狞的轮廓——不动明王相的残迹。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目光在那残破的神像和蜷缩在绝望深渊里的少年之间流转。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破败的空间里。
“佛看世人皆苦,地狱未空。”
杜十四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试图聚焦在那张清俊平静的脸上。
“明王持剑,”那人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杜十四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上,“非为杀戮,是为斩断业障痴愚,以忿怒相护持本心不堕。”
他顿了顿,最后的目光落在杜十四那双被高烧和绝望熬得通红的眼睛上。
“活着,才有机会看到业火焚尽的那天。”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踩着满地碎石和垃圾,身影很快消失在破败门洞投下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走了。
就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梦。只有左手传来的、被妥善处理过的清晰痛楚,喉咙里残留的清水甘洌,右手心里紧紧攥着的药片和零钱的实在触感,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飘散的一丝消毒药水味,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他濒死前的幻想。
还有那句话。
“活着,才有机会看到业火焚尽的那天。”
那句话,那个平静眼神下蕴含的某种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骤然刺穿了他濒死的绝望,在他早已一片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汹涌却无声的波澜。
业火……焚尽……
他是谁?
求生的欲望,如同被这句谶语般的话点燃的星火,开始微弱地、却又顽强地在他冰冷的躯体里重新燃烧起来。他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从嘶哑得几乎冒烟的喉咙里,挤出微弱的问句:
“你……是……谁?”
空荡的烂尾楼里,只有风声穿过破洞的呜咽回应他。
然而,片刻的寂静后,那个清俊少年的声音竟真的从门外遥远的阴影里飘了回来,平静依旧,却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天雷刺青’,陈墨。”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的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烙印般刻入他的脑海。
“死不了,就来找我!”
那个侧脸,那双沉静的眼睛,那个名字——“天雷刺青”陈墨。
杜十四蜷缩在污秽和冰冷之中,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着脸上的污浊一起滑落。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锈味和泪水的咸涩,却不再发出一点呜咽。右手用尽全部力气,攥紧了那能救命的药片和零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他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
活着。
必须活着。
窗外,佛山的夜幕正彻底落下,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深秋的寒气变本加厉地涌入。
但在这片绝望的废墟里,一点名为“生”的微烬,已被重新点燃。
摇曳,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他闭上眼,将那个名字和那句话,死死烙在了几乎被高热烧糊涂的意识最深处。
陈墨……
“天雷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