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沙沙的磨刀声中缓慢流淌,如同细腻的沙粒从指缝间溜走。休息室内被灯光照得一片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淡淡血腥、以及杜十四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金属气息的味道。这种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在此刻,却奇异地成为了一种真实存在的锚点,将昭思语几乎要涣散的神智,一点点地从那片冰冷黑暗的溺水感中拉扯回来。
她依旧蜷缩在被子里,但紧绷的肌肉已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得如同石头。牙齿不再磕碰,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无法控制的、细微的生理性抽噎。她的目光,不再是空洞地涣散,而是有了焦点——落在那个坐在不远处,沉默地、一遍又一遍打磨着手中利刃的男人身上。
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硬朗,冷峻,甚至带着几分凶悍的痕迹。低垂的眼睫遮住了他平日锐利得吓人的眼神,只留下专注到极致的沉寂。他的动作稳定而富有某种原始的韵律,仿佛手中不是一件凶器,而是一件需要精心呵护的艺术品。那专注的神情,与他之前在仓库里如同暴怒凶兽般大杀四方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种极致的反差,这种沉默却强大的存在感,像一股无声的暖流,缓慢却坚定地渗透进昭思语冰冷恐慌的内心。她看着他指节分明、布满细微旧伤却异常稳定的手,看着那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刀刃被他如此小心地对待……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取代了部分恐惧,在她胸腔里滋生、蔓延。
她忽然想起,在仓库那绝望的黑暗中,正是这双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从冰冷的刀锋下拉回,将她护在怀里,承受了所有的撞击和危险。是他,如同撕裂黑暗的雷霆,不顾一切地闯入了那个绝境。
危险吗?他无疑是危险的。他身处的是一个她完全陌生、充满暴力和算计的世界。但正是这个危险的男人,一次次地,用最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将她从危难中捞出。他的保护,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不容置疑的底色,却也真实得令人无法忽视。
心理医生在半小时后准时抵达。那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气质温和沉静的女性,姓李。她提着一个小巧的医药箱,在陈墨的示意下独自上了楼。杜十四在她进来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眼,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直到陈墨在楼下微微颔首,他才沉默地收起刀和磨石,起身让开位置,走到了房间外的走廊上,却没有离开,只是背靠着墙壁,如同最忠实的哨兵。
李医生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种能让人放松的魔力。她没有急于追问细节,只是温和地引导,运用了一些专业的放松技巧和谈话策略。昭思语起初还有些抗拒和紧张,但在对方专业而包容的态度下,渐渐放松下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当时的恐惧和无助。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杜十四靠在墙边,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昭思语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叙述。每一次抽泣,都让他的眉头锁得更紧,指关节无意识地捏得发白。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心理术语,但他能感受到那份残留的惊悸。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李医生才从房间里出来,对杜十四和陈墨(不知何时也上来了)轻声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主要是需要安静的环境、持续的陪伴、避免刺激,并留下了一些有助睡眠的药物,约定几天后再来回访。
送走医生,杜十四重新走回休息室门口。昭思语似乎哭累了,也可能是药物开始起作用,她侧躺着,眼睛闭着,呼吸变得均匀了些许,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摆脱那些可怕的记忆。
杜十四放轻脚步,走过去,想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
昭思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全然恐惧,而是带着一种刚刚醒来的迷茫,以及一种深切的、仿佛确认什么般的急切。她的目光直直地撞入杜十四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关切的眼底。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后,昭思语像是耗尽了巨大的勇气,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她慢慢地、带着一丝迟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从被子下伸出了她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杜十四那只刚刚为她掖被角、还停留在半空的手。
她的指尖依旧冰凉,甚至还在微微发颤。但那份触碰,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依赖和确认。
杜十四的身体猛地僵住。他习惯了用拳头和力量去解决问题,习惯了冰冷的金属触感,却从未经历过如此纤细、脆弱却又带着惊人力量的触碰。那微凉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冷硬的外壳,直抵心脏最深处。
他没有动,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握着。他的手掌宽厚、粗糙、布满茧子,与她纤细冰凉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没有言语,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交汇。空气中那些惊悸、恐惧的气息似乎正在慢慢消散,被一种微妙而坚定的情感悄然取代。她通过这个动作,确认了他的存在,他的保护是真实的。而他,通过她没有丝毫退缩的触碰,感受到了某种超越恐惧的信任和……依赖。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短短一瞬,杜十四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用他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住那份颤抖和微凉。他的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笨拙,却异常坚定。
他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残存的泪光和那丝新生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承诺,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唔会再有下次。(不会再有一次。)”
“我应承你。(我答应你。)”
“唔会再俾任何人,摆你喺危险嘅地方。(不会再让任何人,将你置于危险之地。)”
这不是甜言蜜语,甚至算不上温柔。它更像是一道誓言,一道用钢铁铸就、以血火为证的承诺,带着杜十四特有的直接和沉重,狠狠地砸了下来,也深深地烙在了昭思语的心上。
昭思语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言喻的感动、以及一种悄然破土而生的、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明晰的情感。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仿佛抓住了狂风暴雨中唯一可靠的浮木。
关系的壁垒,在这一刻,于无声中被彻底打破。某种难以言喻的羁绊,在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后,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然而,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杜十四锐利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昭思语因为侧躺而微微滑落外套袖口的手腕——那里,之前被胶带和绳索捆绑留下的红肿淤痕旁,那抹赤红色的彼岸花纹身,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承诺已然许下,但未来的道路,注定依旧遍布荆棘。
这诡异的纹身,连同它背后可能隐藏的、与秦爷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预示着平静之下,仍有巨大的暗流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