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天雷刺青”的灯却亮得晃眼,像一座孤岛,倔强地对抗着外界的黑暗与未知。杜十四和石龙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冰,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店内,让气氛更添了几分凝重。
石龙兀自骂骂咧咧,为“水鬼”的逃脱和西街豹的背叛愤愤不平,粗声粗气地跟王启明描述着晚上的徒劳无功。王启明一边听着,一边在电脑上试图捕捉“水鬼”离境后可能留下的数字尘埃,眉头紧锁。
杜十四则沉默地靠在工作台边,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枚客户订制的、造型奇特的钛合金纹身针嘴。他的目光低垂,看似落在闪亮的金属上,实则思绪早已飘远。“水鬼”的线索断了,但危机感并未解除,反而因为对方的滑不溜手而更加凸显。秦爷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缜密,也更阴险。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抬起,掠过店内,最终定格在角落那个依旧对着电脑屏幕的身影上。
昭思语感觉自己快要被那无声的目光烤焦了。从杜十四和石龙回来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恐惧和挣扎的回响。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水鬼”的出现和逃离,西街豹的坐实,都表明秦爷的攻击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预谋、有内应的持续行动。那些隐藏在账目里的资金异常,很可能就是这阴谋的一部分,是滋养毒蛇的血肉。
告诉杜十四?直接开口?
这个念头让她喉咙发紧。她几乎能想象出他骤然变冷的眼神,那带着审视和质疑的诘问。刚刚因为西街豹而绷紧的神经,绝不会对任何内部的“异常”有丝毫容忍。她承受不住那样的压力,也害怕那刚刚萌芽、却已布满裂痕的信任彻底粉碎。
可是…不说呢?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潜在的危机发酵,直到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吗?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袭击还历历在目…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里疯狂厮杀,几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陈墨的声音,他正在指导一个学徒处理一幅复杂的般若手臂纹身的转印图,讨论着线条的走向和浓淡的把握。纹身机的备用针嘴在消毒盒里碰撞,发出细碎的清脆声响。石龙灌了一大口水,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又开始和王启明争论某种信号追踪技术的可行性。
这些日常的、略带嘈杂的背景音,奇异地催化了她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压进心底最深处。然后,她动了。
手指重新搭上键盘,敲击声变得异常坚定和快速。她不再试图去分析那些令人不安的异常数据,而是开始飞快地整理、汇总近期所有已核对无误的常规账目摘要,将其压缩成一份简洁明了的报告。
她的心跳得厉害,手心不断渗出冷汗,擦在裤子上,又再次变得冰凉。但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动作麻利。
报告很快完成。她移动鼠标,点击打印。
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启动声,随后开始一页页地吐出纸张。这声音在此时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杜十四的目光被吸引过来,落在打印机上,又缓缓移向她的背影。
昭思语站起身,走到打印机旁,拿起那叠还带着微热和墨香的纸张。她假装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色的记号笔。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就是现在了。
她在那份看似毫无问题的摘要报告上,极其迅速而又刻意地,在几个地方画下了浅浅的红色圆圈——圈出的正是那几家运输公司(“恒速”及另外两个新发现的可疑对象)的名称,以及旁边几个看似平常、实则经不起深究的结算数字和账户尾号。她甚至在其中一页的页脚,用极小的字写了一个看似无意义的日期标注——那是她发现第一笔异常资金流出的日子。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迅速将笔丢回笔筒,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拿着那叠纸,走向杜十四平时会放置待处理文件的工作台角落。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感觉杜十四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背上。
她将那份摘要放在一叠纹身设计稿的上方,一个他很容易就能看到的位置。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猛地坐下,重新扑到电脑前,胡乱地打开一个无关紧要的文档,手指在键盘上毫无意义地敲打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杜十四的反应,只能死死盯着屏幕,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身后的任何一丝动静。
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她能听到石龙还在和王启明争论,能听到里间陈墨指导学徒的平稳声音,能听到纹身机空转的微弱嗡鸣。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
是杜十四。他走了过来,停在了工作台边。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敲击键盘的手指僵在半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嗡嗡作响。
她听到纸张被拿起的声音,听到他翻阅那叠摘要报告的细微声响。
一秒,两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想象着他看到那些红色圆圈时的表情,想象着他皱起的眉头,想象着他眼中升起的疑惑和…或许的警觉。
翻阅的声音停止了。
店内其他的声音仿佛也在这一刻远去。
昭思语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后背上,那目光似乎带着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在审视,在思考。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店都能听见。她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屏幕里,脸颊烫得吓人。
他没有说话。
没有质问,没有疑惑,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那份她精心“加工”过的报告。
这沉默比任何诘问都更让她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有几分钟。
她听到纸张被轻轻放回原处的细微声响。
然后,脚步声响起,他离开了工作台,走向了店后的小仓库方向,依旧一言不发。
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昭思语才像虚脱一般,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大口地喘着气,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看到了吗?
他…明白了吗?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是无视?是不屑?还是…懂了?
各种猜测在她脑海里翻滚,让她心乱如麻。
而那份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报告,那些红色的圆圈,就像她投出的一颗石子,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没有激起预想中的惊涛骇浪,甚至没有听到落水的回响。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是好是坏?
她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无法回头的一步。所有的秘密和恐惧,都已通过这种无声的方式,交付了出去。
剩下的,只有等待。
等待那深潭之下,未知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