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有王启明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和窗外未停的雨声交织。方才那短暂而突兀的亲近所带来的微妙气流,却仍未完全散去,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缓缓荡开,触碰着每个人的感官。
杜十四依旧站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再次碰了碰肩上那贴膏药。微凉的药膏透过布料,持续散发着隐隐的热力,驱散着肌肉的酸胀,也像是在提醒他刚才那双手笨拙却轻柔的按压。他目光扫过重新缩回角落的昭思语,她正极力低着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桌面一道根本不存在划痕,耳根却透着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的薄红。
一种陌生的、混合着困惑和些许躁动的情绪在他心底盘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再次朝她走了过去。脚步比平时略显迟疑,阴影缓缓将她笼罩。
昭思语心脏猛地一跳,刚刚平复些许的心律再次失序。她被迫抬起头,撞进他眼里。那里面没有了方才点头时那丝极淡的缓和,却也不是冰冷的审度,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的专注,牢牢锁定了她…的手腕。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只手腕。”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移开,“…嗰日,我见到…有个红色嘅印。系乜嘢来噶?(…那天,我看到…有个红色的印子。是什么来的?)”
昭思语的脸色“唰”地白了,血液仿佛瞬间冷了下去。她最害怕被提及的事情,还是被他注意到了。
“冇…冇也啊…(没…没什么啊…)”她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手下意识就想往身后藏,声音发虚,“可能…可能唔知系边度蹭到嘅颜料啩…(可能…可能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的颜料吧…)”
“颜料?”杜十四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不太相信。在“天雷”的这段时间里,他见过的伤口和纹身太多了,那绝不是简单的颜料晕染。那颜色,那形态,分明是刺入皮下的。但他看着她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和惊惶的眼神,追问的语气下意识地收敛了些许锋芒,更像是一种固执的困惑:“洗极都唔甩?好似…好似朵花噉样?(怎么洗都洗不掉?好像…好像朵花那样?)”
他试图回忆那惊鸿一瞥的细节,这让她更加恐惧。
“唔系!”昭思语猛地摇头,声音因紧张而带上了细微的颤抖,几乎是在哀求,“真系冇也!可能…可能细个唔小心整到留低嘅疤…求下你,唔好再问啦…(不是!真的没什么!可能…可能小时候不小心弄到留下的疤…求求你,别再问了…)”
她语无伦次,几乎要缩成一团。那些深埋的、模糊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母亲临终前极度恐惧的眼神和紧紧攥着她时的疼痛感再次袭来——“唔好畀任何人睇到…唔好讲畀任何人知…唔可以…(不要给任何人看到…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不可以…)”——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她却连恐惧的源头都记不真切,只剩下本能的、强烈的回避。
杜十四的话哽在喉咙里。她这副快要碎掉的样子,让他心头那点探究的念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是烦躁?是不解?还是…一丝笨拙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歉意?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怕,怕到了极点,以至于用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来搪塞。
他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几秒,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再逼问下去。那赤红色的印记,像一根刺,不仅扎在她的手腕上,也此刻轻轻扎在了他的心里。
店内气氛尴尬而凝滞。
昭思语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她急需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来证明自己“有用”从而安全地待在这个角落里。目光仓皇地扫过旁边石龙那乱糟糟的桌面,扫过那几本摊开的流水账和散乱的单据。
像抓住救命稻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还带着未散的颤音:“呢…呢啲数…系唔系要入账?等…等我帮手啦!我好快就可以核对好!(这…这些数…是不是要入账?让…让我帮忙吧!我很快就可以核对好!)”
她急切地指向那堆账本,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甚至忘了恐惧,只希望他能被这件事转移开注意力。
杜十四被她这突兀的转折弄得一怔。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未褪的惊惶和强装出来的镇定,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当然知道她在逃避,但那副急于做点什么、证明什么的样子,让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奇异地平息了些许。
他瞥开视线,下颌朝那堆账本方向随意地扬了扬,语气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略显生硬:“…随你。(…随你便。)”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回自己的角落,重新拿起那把保养了一半的匕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刃身,眼神却飘向了窗外淅沥的雨幕,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纹身的事,像一颗被暂时按进水里的皮球,他知道,它迟早还会冒起来。
昭思语如释重负,几乎是扑到账本前,手忙脚乱地抓过计算器,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按了好几次才打开。她死死低着头,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拼命深呼吸,试图将狂跳的心压下去,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那些数字上。
她以为暂时安全了,用一次仓促的“帮忙”勉强渡过了危机。
却不知道,在她身后,杜十四看似望着窗外,眼角的余光却在她微微颤抖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而她慌乱之下主动揽过去的、那堆石龙经手的账目深处,正混着几条看似寻常、却隐隐指向某个被刻意隐藏的庞大阴影的资金碎片。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玻璃的声音变得急促。模糊的雨幕中,街对面那辆停了许久的面包车里,一只拿着望远镜的手缓缓放下,车窗无声升起,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阴影,耐心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