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驶回普澜路,像一滴墨水汇入熟悉的溪流。车停稳,石龙率先下车,手里拎着那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包,脸上的戾气未完全消散,却混合着一丝办成事的畅快和……对杜十四那出乎意料表现的复杂审视。
杜十四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重新踏入“天雷刺青”那片被消毒水和色料气息笼罩的领域。店内景象与离开时并无二致,却又仿佛有些微妙的不同。
陈墨专注地在工作中。一个穿着紧身黑色背心、露出精壮肌肉和满背繁复传统日式纹身轮廓的男人正趴在纹身椅上,后颈处,陈墨手中的纹身机正发出稳定而持续的微弱嗡鸣,精准地点刺着一条凶猛的锦鲤鳞片。色彩浓烈的墨料与皮肤下的细微血珠混合,呈现出一种奇异而残酷的美感。空气里除了固有的味道,更添了一丝新鲜的、带着铁腥气的甜腻。
昭思语坐在她的位置上,脸色似乎比之前更苍白了些,看到他们进来,尤其是看到石龙手里那个显眼的手提包,她立刻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却僵硬地悬在键盘上方,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石龙将手提包随意地放在柜台旁,发出沉闷的声响,引得那位正在纹身的客人都微微侧头瞥了一眼。石龙没理会,大步走到冰箱旁拿了瓶冰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抹了把嘴,目光落在杜十四身上。
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看也没看,从里面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捏在手里,走到杜十四面前。
“喂!”他粗声粗气地开口,将钞票递过去,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随意,“醒你嘅!”(喂!赏你的!)
那几张红色的纸币,在他粗粝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眼。
杜十四看着那递到眼前的钱,没有立刻去接。这不是工资,不是分红,更像是……一种带着施舍意味的“奖赏”,奖励他刚才在塑料厂里那“合格”的表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清点那些巨额钞票时的触感,冰冷而陌生。
店内一时间只剩下纹身机细微的嗡鸣声。陈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完全沉浸在他的艺术创作里。昭思语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她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着。
杜十四沉默了一两秒,然后伸出手,接过了那几张钞票。动作不算快,但很稳,没有迟疑,也没有感激涕零,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多谢,龙哥。”(谢谢,龙哥。)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
石龙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拍了拍杜十四的肩膀,力道不轻:“今日表现几好!够镇定!有我当年几分风范!继续企硬!(今天表现不错!够镇定!有我当年几分风范!继续硬气!)”
这近乎夸奖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江湖气。
就在这时,陈墨完成了锦鲤鳞片最关键处的弧线,缓缓停下了机器。他用沾了消毒水的软棉轻轻擦拭掉客人皮肤上多余的血色和色料,动作轻柔而专业,与刚才石龙那粗暴的“奖赏”形成鲜明对比。
“得啦,呢部分今日就到呢度。”陈墨对客人说,声音平稳,“下次约时间上色同勾云水。呢几日记得忌口,按时搽药膏。”(好了,这部分今天就到这里。下次约时间上色和勾画云水。这几天记得忌口,按时涂药膏。)
客人呲牙咧嘴地爬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那新鲜出炉的、还红肿着的精美鳞片,满意地点点头:“唔该墨哥!手势真系冇得顶!”(谢谢墨哥!手艺真是没得说!)
送走客人,陈墨才开始慢条斯理地清理器械,消毒,归类。他这才像是刚刚注意到石龙和杜十四回来,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个放在柜台边的黑色手提包,最后落在杜十四身上。
“顺利?”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仿佛只是随口关心天气。
“顺利!”石龙抢先回答,语气带着邀功般的得意,“丧狗条扑街起初仲想扮野,吓佢两嘢就脚软了!十四呢个细佬仔今次够醒目,帮到手!”(顺利!丧狗那混蛋起初还想装逼,吓唬一下他就脚软了!十四这小子这次够机灵,帮了手!)
陈墨擦拭着手中的割线机,闻言,目光在杜十四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的审视力。
“系就好。”(是就好。)他淡淡应道,没有多余的评价。然后,他话锋微微一转,依旧是对着杜十四,语气平缓却重若千钧:“呢啲钱,系你应得嘎。但系要记住,(这些钱,是你该得到的。但要记住,)”
他顿了顿,将擦拭干净的割线机精准地放回消毒柜的特定卡槽内,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如同为他的话落下注脚。
“力,有好多种。吓人嘅,系一种。真系郁手,系另一种。(力,有很多种。吓唬人,是一种。真的出手,是另一种。)”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纹身机停止后的寂静店里格外清晰,“要识得拣。有啲线,划落去就冇得返转头。错一次,可能就毁咗成幅图,甚至…毁咗揸机嘅人。”(要懂得选择。有些线,划下去就没得回头。错一次,可能就毁了整幅图,甚至…毁了握机器的人。)
他像是在说纹身,又分明不止在说纹身。
杜十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下。他捏着那几张钞票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币边缘变得锐利。他明白了陈墨话里的警告——肯定他今日的“冷静”和“效能”,但更严厉地划出了界限。那种精准的、冰冷的威胁可以使用,但真正的暴力,那根弦,绷在陈墨手里,不容他僭越。
“知了,墨哥。”杜十四垂下眼睑,沉声回应。那几张原本带着些许温度的钞票,此刻仿佛又变得冰冷沉重起来。
“嗯。”陈墨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洗手台,仔细清洗双手。
石龙似乎觉得气氛有点过于严肃,咂咂嘴,又对杜十四道:“总之,今日做得唔错!呢啲只系碎料!跟多我几年,大把世界你睇!”(总之,今天做得不错!这些只是零头!跟我多几年,大把世界你看!)
昭思语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大把世界”?那是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世界。她看着杜十四沉默的侧影,看着他手中那几张轻飘飘又重似千斤的钞票,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这就是“奖赏”背后的代价吗?
杜十四将钞票塞进裤袋,那重量清晰地贴着他的大腿皮肤。他没有回应石龙关于“大把世界”的描绘,只是默默地走到角落,重新拿起那块抹布和需要保养的器械。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谈判”和这意味深长的“奖赏”从未发生过。
但他低垂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沉淀、凝聚。陈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勾勒出更清晰的力量边界和规则轮廓。
而店外,马路对面,一辆停了许久的银色面包车内,长焦镜头缓缓收回。车内的人看着相机屏幕上刚刚拍下的照片——石龙将钞票递给杜十四,杜十四平静接受,陈墨在一旁淡然注视……
“大佬,‘天雷’个新仔似乎越来越上手了。睇嚟,墨哥几睇重佢。”(老大,“天雷”那个新人似乎越来越上手了。看来,墨哥挺看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