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叠厚厚的、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钞票,像一块灼热的炭,紧紧贴在杜十四大腿外侧的裤袋里。即使隔着布料,他似乎也能感觉到那些纸币粗糙的边缘和沉甸甸的分量。这种感觉陌生而滚烫,与他过去十五年里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同——不是烂尾楼里冰冷的碎石,不是发馊的剩饭,不是污秽的绷带,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能换取生存资源的、名为“货币”的力量。
“天雷刺青”店内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或者说,是一种表面上的平静。陈墨沉浸在他的雕刻世界里,外界纷扰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但杜十四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紧张,像暴雨过后低气压的余威。而他自己,也因为裤袋里那突如其来的“奖赏”,而心绪不宁。
这笔钱意味着什么?是对他这几天忍受恐惧、完成看守任务的犒劳?是封口费?还是如石龙所说,是“跟住我哋,有着数”的一种证明?他捏了捏口袋,纸币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种微妙的、掺杂着不安的兴奋感,在他血管里蠢蠢欲动。
下午,石龙接了个电话,嗯啊了几句,脸上露出那种混杂着不耐烦和“又来事了”的表情。挂了电话,他骂骂咧咧地抓起车钥匙,目光扫过正在费力搬动一箱沉重色料的杜十四。
“喂!细路!”他粗声粗气地喊道,“放低啲嘢!同我走转!”(喂!小子!放下东西!跟我出趟门!)
杜十四一愣,放下箱子,下意识地看向陈墨。陈墨并未抬头,只是专注于手中那枚渐成雏形的玉石貔貅,仿佛默许了一切。
石龙已经不耐烦地走向门口:“睇咩啊!快啲!唔通等请你啊?”(看什么看!快点!难道要请你啊?)
杜十四不再犹豫,快步跟上。这次的心情与上次去“迅达”仓库时截然不同。少了些赴死般的悲壮,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期待?或者说,是一种想要窥探更多、验证些什么的迫切。
车子依旧驶向城市不那么光鲜的角落。这次的目的地是一个嘈杂喧闹的露天建材市场。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粉尘、金属切割和廉价油漆的刺鼻气味。三轮车和搬运工吆喝着穿梭在狭窄的通道里。
石龙把车随意停在路边,带着杜十四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家看似普通的五金店后面。里面别有洞天,是个烟雾缭绕的办公室,一个穿着 polo 衫、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脑皱眉,见到石龙进来,立刻挤出殷勤又带着畏惧的笑容。
“龙哥!乜风吹你过唻啊?快请坐!”(龙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请坐!)
石龙大马金刀地在沙发上坐下,没接对方递过来的烟,直接翘起二郎腿,开门见山:“唔使咁多废话。老王,上个月嗰笔管理费,拖咗好耐咯喔?”(不用那么多废话。老王,上个月那笔管理费,拖了很久了哦?)
被称为老王的男人额头立刻见汗,搓着手,干笑道:“哎呀,龙哥,最近生意难做,周转有啲…你睇…(周转有点…你看…)”
“我睇?”石龙打断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那双带着疤痕的眼睛盯着对方,语气陡然转冷,“我睇你系唔见棺材唔流泪。系唔系要我叫多几个兄弟过唻,帮你‘睇睇’点样周转啊?”(我看?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要我再多叫几个兄弟过来,帮你“看看”怎么周转啊?)
他话音未落,手臂上那盘踞的青色毒蛇纹身随着肌肉微微绷紧,蛇头正好对着那老王,仿佛随时会噬人而去。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老王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唔使唔使!龙哥!我即刻搞!即刻!”(不用不用!龙哥!我马上弄!马上!)他手忙脚乱地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现金,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龙哥,你点一点…”
石龙看都没看那叠钱,只是用下巴朝杜十四示意了一下:“佢点。”(他点。)
老王和杜十四都愣住了。
杜十四的心脏猛地一跳。点钱?让他点?
石龙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发咩呆啊!叫你点就点!惊钱咬手啊?”(发什么呆!叫你点就点!怕钱咬手啊?)
杜十四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接过那叠沉甸甸、带着油墨和陌生人手汗味的钞票。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但一种奇异的、被赋予任务的感觉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桌边,避开老王闪烁的目光,开始笨拙但极其认真地清点起来。一张,两张…他从未一次性接触过这么多现金,指尖的触感陌生而刺激。他能感觉到石龙审视的目光和老王忐忑的呼吸。
“…龙哥,数目啱嘅。”(…龙哥,数目对的。)他点完最后一张,抬起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石龙这才哼了一声,站起身,一把从杜十四手里拿过那叠钱,随手塞进自己带来的挎包里,动作熟练得像吃饭喝水。他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对方一个趔趄:“咪几好!早就咁爽快就唔使大家面左左啦嘛!下个月,识做啦?”(这不挺好!早点这么爽快就不用大家面左左了嘛!下个月,懂做了?)
“识做识做!(懂了懂了!)一定一定!”老王点头哈腰,如蒙大赦。
石龙不再废话,带着杜十四扬长而去。走出建材市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石龙拉开挎包拉链,看也没看,就从里面抽出几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塞到杜十四手里。
“喺!赏你嘅!”(喏!赏你的!)
杜十四看着手里多出来的几张钞票,又看看石龙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时有些无措。这比他信封里的钱少得多,但意义却截然不同。这不是“奖赏”,更像是…“分红”?一种参与其间的、肮脏而直接的利益分配。
“呆晒做乜?嫌少啊?”石龙瞥了他一眼,语气却不如之前恶劣,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自己人”的随意?“呢啲只系碎料!跟多我几年,大把世界你睇!”(愣着干什么?嫌少啊?这些只是零头!跟我多几年,大把世界你看!)
杜十四默默将钱收进口袋,和之前那个信封放在一起。两种来源不同的钱,却同样滚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裤袋里,也压在他的心上。
回程的路上,石龙心情似乎不错,甚至跟着电台里的粤语老歌哼了几句荒腔走板的调子。他偶尔会指着车窗外某些看似普通的店铺、仓库,随口对杜十四说几句:
“睇到嗰间汽修厂未?以前系‘洪盛’睇嘅,而家唔系了。”(看到那间汽修厂没?以前是“洪盛”看的,现在不是了。) “呢个码头嘅数,以后你有机会去收。”(这个码头的数,以后你有机会去收。) “做我哋呢行,胆要大,眼要利,手要狠!但最紧要,系要知边个可以惹,边个唔可以惹!”(干我们这行,胆要大,眼要利,手要狠!但最重要,是要知道谁可以惹,谁不可以惹!)
这些零碎的、看似随意的话语,像一块块拼图,开始为杜十四勾勒出这个地下世界模糊的版图和运行规则。他沉默地听着,努力记住每一个地名,每一句话背后的含义。
他不再是那个完全懵懂无知、只凭一股恨意挣扎求生的少年了。他正在被石龙以一种粗粝而直接的方式,强行“社会化”,带入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之中。
当他再次站在“天雷刺青”那扇熟悉的黑色玻璃门前时,心境已然不同。
裤袋里的钱沉甸甸的。 脑子里塞满了新的信息和规则。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清点钞票时那种微妙的触感。
他看了一眼店内。陈墨依旧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 侧面轮廓在灯光下显得静谧而深邃。
杜十四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熟悉的消毒水味和色料气息扑面而来。
但他知道,自己走出去,又走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体内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开始接触到这片黑暗森林的毛细血管,触摸到了那冰冷而残酷的生存法则。
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石龙那句“大把世界你睇(看)”,既是一种许诺,也是一种…警告。
更大的漩涡,更深的黑暗,还在前方等待着他。而裤袋里那两份来源不同却同样沉重的“奖赏”,正是将他拖向那漩涡深处的、最初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