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灰白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佛山城,空气闷热而潮湿,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
“天雷刺青”店内的气氛比天气更加沉闷。阿洋和另一个学徒似乎被提前支开了,只有陈墨坐在工作区深处,慢条斯理地保养着一台精密的纹身机零件,银色的部件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转,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石龙则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他不再对着电脑屏幕骂骂咧咧,而是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在前厅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底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焦的闷响。他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表,眼神里压抑着不耐烦和一丝隐晦的暴戾。手臂上那盘蛇纹身随着肌肉的绷紧和松弛而微微扭动,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
杜十四沉默地站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换上了一套深色的、略显宽大的旧运动服,是石龙早上扔给他的,替换下了那身显眼的工装。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街头少年,但也更像要去干一些“不见光”的活计。
他知道,时间快到了。那颗从昨天就塞进胃里的冰坨,此刻正散发着更刺骨的寒意。他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只能感觉到石龙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即将投入战斗般的、危险的气息。
终于,石龙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窗外,又瞥了一眼依旧专注的陈墨,似乎确认了什么。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杜十四。
“行啦。(走吧)”他吐出两个字,声音粗嘎,不容置疑。
杜十四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上石龙高大的背影。
石龙推开玻璃门,一股闷热的风涌了进来。门外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SUV,车型普通,但车窗玻璃是深色的,从外面根本看不清内饰。车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但牌照却像是随意挂上去的,甚至沾着泥点。
石龙拉开副驾的车门,自己先坐了进去。杜十四迟疑了一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皮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太舒服的腥气。后座上随意扔着一件黑色的机车夹克,还有一个瘪了一半的矿泉水瓶。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剃着青皮头皮,后颈露出一截狰狞的恶鬼纹身,一直延伸到耳朵下方。他嘴里叼着烟,看到石龙上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扫过后视镜里的杜十四,带着一丝冷漠的打量,没有任何表示。
“龙哥。”司机含糊地打了声招呼,声音沙哑。
“嗯。”石龙应了一声,系上安全带,目光阴郁地看着前方,“去‘迅达’个仓。”(去“迅达”的仓库。)
司机不再多问,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
杜十四坐在后座,身体有些僵硬。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熟悉的城市变得陌生而充满压迫感。他不知道目的地具体是哪里,只知道和那个令人不安的“迅达”有关。石龙和司机都沉默着,车内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石龙从手套箱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点上,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车内弥漫开来。他透过烟雾,从后视镜里看着杜十四紧绷的侧脸。
“惊啊?”(怕啊?)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嘲弄。
杜十四抿紧嘴唇,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看着窗外。
“哼。”石龙嗤笑一声,“惊系正常。但系惊冇用。(怕是正常的。但怕没用。)”
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像是在传授什么人生哲理,语气却冰冷无比:“呢个世界,就系咁样。弱肉强食,边个狠,边个话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谁狠,谁说话。)
“‘迅达’班蛋散,俾面唔要面,以为搵到个唔知边度冒出唻嘅‘和利’撑腰,就唔记得自己系乜嘢身份。”(“迅达”那群混蛋,给脸不要脸,以为找到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和利”撑腰,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今日,就系去帮佢哋记起唻。”(今天,就是去帮他们想起来。)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冷酷。杜十四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能想象到即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场面。
车子渐渐驶离了繁华区域,周围的建筑变得低矮、破旧起来。大型货车越来越多,尘土飞扬。最终,车子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物流园区的边缘停了下来。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声吹过破旧厂房的呜咽声。
“落车。(下车。)”石龙掐灭了烟头,率先推门下车。
杜十四跟着下了车。闷热的空气裹挟着尘土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看到一个挂着“迅达物流”破旧牌子的仓库大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仓库门口,已经站着两个看起来流里流气的青年,见到石龙,立刻站直了些,脸上带着谄媚和敬畏:“龙哥!”
石龙看都没看他们,径直就往仓库里走。杜十四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那个青头皮司机也下了车,靠在车头上,点燃了另一支烟,冷冷地看着仓库门口,像一尊门神。
仓库内部空间很大,却显得异常空旷破败。高高的屋顶布满了蜘蛛网,几缕光线从破损的窗洞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光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机油味。
仓库中央,几个人影站在那里。
白天那个在办公室里对昭思语恶声恶气的、微胖的“迅达”负责人,此刻正像筛糠一样发抖,脸色惨白,满头大汗,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他旁边还站着两个看起来像是公司职员的男人,同样面无人色,低着头不敢看人。
而他们的对面,站着三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为首的一个,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手臂上露着大片模糊的青色纹身,正歪着嘴,一脸痞气地看着石龙。他身后站着两个肌肉结实、面色凶狠的打手。
这大概就是“和利”的人了。
“喂,石龙,乜风吹你过唻啊?”(喂,石龙,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花衬衫男人吊儿郎当地开口,语气带着挑衅,“呢度而家我睺住嘎啦。”(这里现在我看场子了。)
石龙停下脚步,双手插在裤袋里,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对方,最后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迅达”负责人身上。
“我唔系唻同你讲废话嘅。”(我不是来跟你讲废话的。)石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迅达’差我哋条数,今日一定要清。耶稣都保唔住,我话嘅。”(“迅达”欠我们的账,今天一定要清。耶稣都留不住,我说的。)
“呵,好大口气喔!”花衬衫男人上前一步,梗着脖子,“而家系我哋‘和利’睇住呢度!要数?问过我未啊?”(呵,好大口气!现在是我们“和利”看这里!要账?问过我没有?)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杜十四站在石龙侧后方,心脏狂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双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一触即发的暴戾气息。石龙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握成了拳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石龙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铃声在这死寂的、充满火药味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石龙皱了皱眉,似乎极其不耐烦这个时候被打扰。但他还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就这一眼,他脸上那副冰冷凶悍的表情,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敬畏,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抬起手,对着那个正要发作的花衬衫男人做了一个极其强硬且不耐烦的“闭嘴”手势,然后迅速接起了电话,语气竟然在瞬间变得异常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墨哥?”
电话那头似乎只说了很简单的一句。
石龙立刻应道:“系!我明!…系,就系呢度…哦?品哥?!…好好好!我知点做!(是!我明白!…是,就是这里…哦?品哥?!…好好好!我知道该怎么做!)”
“品哥”这两个字一说出来,站在他对面的那个花衬衫男人,脸色猛地一变!刚才那副嚣张跋扈的气焰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惧和苍白!他身后的两个打手也明显露出了怯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连那个一直在发抖的“迅达”负责人,也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变化,茫然地抬起头。
石龙已经挂了电话。他缓缓放下手机,再次看向那个花衬衫男人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极度轻蔑和“你们完了”的冷酷表情。
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然后,他对着那个面如死灰的花衬衫男人,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呢啲碎料,都唔使劳烦品哥亲自过问嘅。”
(你们这些杂碎,还不配麻烦品哥亲自过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瞬间煞白的脸,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宣布最终的判决:
“佢老人家净系话,唔好阻住晒佢听rock。”
(他老人家只是说,别吵着他听摇滚。)
整个仓库,刹那间死寂无声。
只有杜十四,清晰地看到,那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花衬衫男人,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未曾露面、只存在于电话和石龙话语中的“品哥”,仅仅是一个名字,就拥有着如此恐怖的威慑力!
石龙不再看他们,仿佛他们已经是无关紧要的尘埃。他转向那个已经完全傻掉的“迅达”负责人,语气恢复了冰冷:
“而家,我哋可以倾下点数还未?(现在,我们可以聊聊怎么还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