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
粘稠得如同融化黄金般的金光,几乎要将整个京城商会的正厅彻底填满。空气里不再是往日熟悉的檀香与茶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混杂着铜臭与狂热的甜腻气息。
这股气息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扼住每个踏入此地之人的喉咙,同时又用一种诡异的温柔,在他们耳边低语,诱惑着他们将灵魂深处最微不足道的占有欲,放大成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焰。
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此刻不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一座巨大、华丽、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祭坛。流光溢彩的南海明珠,温润通透的西域美玉,还有那一箱箱码放整齐、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锭,它们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漩涡,要将所有人的理智都拖拽进去,碾成齑粉。
顾长生踏入大厅的瞬间,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紧锁起来。
他的灵魂像一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这满室的污秽。那股无形的贪婪气息,对他而言,就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堵由无数垂死之人的欲望凝聚而成的、粘稠腥臭的墙壁。
耳边,那低沉的诱惑之语变得清晰可闻。
「这一切,都可以是你的……」
「看看他们,多么愚蠢,拥有如此财富却不知如何使用……」
「只要你想要,只要你伸出手……」
这些声音试图寻找他内心哪怕最细微的一丝裂痕,然后将毒液灌入其中。但它们撞上的,却是一片空无。顾长生的“无罪”体质,让他对这种源自“原罪”的污染有着天然的豁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那感觉,就像是深潜于万丈浊流之中,四周是足以压垮钢铁的巨力,而他全靠着自身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清明,强撑着不被这片污浊所同化。
他的目光,穿过这片由财富构筑的迷障,精准地落在了风暴的中心。
沈万金。
这位平日里总是衣着得体、脸上挂着精明而和气笑容的天下第一商会之主,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态,半躺在最中央那堆由锦缎丝绸与金银珠宝混合而成的小山上。他华贵的衣袍早已被揉得不成样子,发髻散乱,那张总是挂着微笑的脸,此刻却因极度的亢奋而涨得通红,双眼之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像个孩子在沙堆里打滚一样,疯狂地用双手将那些冰冷的金锭、温润的玉佩、光滑的丝绸揽入自己怀中,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满足而又痛苦的呻吟。
“我的……都是我的……”
“不够!还不够!!”
他的十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抓破了那些名贵的丝绸,指甲缝里塞满了金银的碎屑,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痴迷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塞进自己的怀里。
周围,围着一圈面色各异的商贾。他们中的一些人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愤怒,指着沈万金怒斥,但声音却在触及那片金光时,不自觉地弱了下去。而另一些人,他们的眼神则在闪烁,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呼吸变得粗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财宝,那份被强行压抑的贪婪,几乎要从他们的眼眶里满溢出来。
整个大厅的理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侵蚀,濒临失控。
“沈老板已经疯了!他要把我们所有人都逼死!”一个面色惨白的布商颤声喊道,他的商行因为沈万金的疯狂收购,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
“可是……他出的价钱,确实是市价的百倍啊……”旁边立刻有人用梦呓般的声音低语,眼神中透出挣扎与渴望。
“住口!钱再多,命没了有什么用!”
混乱的争吵声中,顾长生缓步上前,他的脚步不重,却像踩在了某种无形的鼓点上,让喧嚣的大厅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沈老板,我是顾长生。”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像一股清泉,注入了这片滚烫的油锅,“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
然而,陷入癫狂的沈万金,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他只是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顾长生,仿佛在看一个企图抢夺他宝藏的敌人。
“滚开!”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谁也别想抢走我的东西!都是我的!”
随着他的咆哮,大厅内那股无形的贪婪气息猛然暴涨!
在场的其他商贾齐齐闷哼一声,好几个人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看向彼此的眼神中,也开始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敌意。
「贪婪残响……」
顾长生心中一沉。裴玄知的推测被证实了。这不是简单的业力失控,这是最纯粹、最原始的七罪之一,正在通过沈万金这个载体,将整个商会变成它的巢穴!
言语已经无用。
再拖下去,这里将上演一场因为财富而自相残杀的人间惨剧。
顾长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他的身影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玄气爆发,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压降临。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错觉,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残影。
下一刻,他已经鬼魅般出现在那座珍宝堆成的小山前。
沈万金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那只正死死攥着一枚古旧钱币的手,被一只稳定而有力的手掌,如铁钳般牢牢扣住。
“你……”沈万金眼中闪过一丝暴虐,另一只手疯狂地向顾长生脸上抓来。
顾长生看也没看,左手随意地一抬,便精准地格开了对方的手腕。他能感觉到,一股阴冷、扭曲、充满了占有欲的意志,正顺着沈万金的手臂,试图侵入自己的体内。
但他体内的“无罪”之力,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将这股洪流轻而易举地拒之门外。
顾长生没有丝毫犹豫,扣住沈万金手腕的五指猛然发力。
“咔!”
一声清脆的骨节错位声响起。
“啊——!”
沈万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只紧攥着古钱币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那枚通体泛着不祥乌光的古钱币,脱手而出。
顾长生手腕一翻,精准地将那枚钱币抄入手中,同时并指如电,在沈万金瘫软下去的身体后颈处重重一点。
咚。
这位陷入癫狂的商会之主,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昏倒在了那堆他视若性命的珍宝之上。
死寂。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的雷霆手段给镇住了。那股盘踞在空气中、让人疯狂的贪婪气息,随着沈万金的昏迷和那枚古钱币的易主,如同被釜底抽薪一般,迅速消退了下去。
清醒过来的商贾们,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昏迷不醒的沈万金,脸上纷纷露出后怕与迷茫的神色,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顾长生没有理会他们。他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目光凝重地看着那枚静静躺在掌心的古钱币。
那是一枚不知哪个朝代的货币,边缘已经磨损,但币身上的纹路却异常清晰。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乌光,入手冰冷,仿佛握着一块万年玄冰。一股股精纯到极致的、令人作呕的贪婪意志,正从这枚小小的钱币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在顾长生的感知中,这枚钱币的内部,盘踞着一团蠕动的、如同活物般的阴影。
这,就是“贪婪残响”污染这个世界的……一个微小的触角。
远处的廊柱阴影下,一个身影看到大局已定,悄无声息地后退,迅速融入了人群,消失不见。顾长生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这一幕,心中了然。
陶朱的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手中的钱币。他知道,仅仅是制服沈万金,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要这个污染源还在,随时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沈万金出现。
这东西,必须被摧毁。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决绝。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破碎的声响,在他掌心响起。
那枚坚硬的古钱币,竟被他徒手生生捏成了齑粉!
一股钻心的剧痛从掌心传来,仿佛有无数根淬毒的钢针在疯狂攒刺他的血肉。随着钱币的破碎,一缕只有他能看见的、比墨汁还要深沉的黑气,从中逸散而出,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便瞬间消散于空气之中。
顾长生缓缓摊开手,看着掌心那片混杂着血迹的金属粉末,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无罪”体质虽然能抵抗住那股精神腐蚀,但残响被摧毁时爆发出的那股阴冷扭曲的力量,依旧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无法立刻抹去的痕迹。
这东西,无法被彻底清除。
它就像一场瘟疫,而他,只是暂时烧掉了一个病人的床单。
他抬起头,望向大厅之外那片看似平静的天空。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暴怒的火焰,贪婪的漩涡,以及……那个专门为他和曦夜准备的、名为“千面姬”的无形利刃。
这场席卷整个世界的风暴,已经不再是预言。
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