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就那样凭空出现在书案上。
没有预兆,没有声息。前一刻,那里还只有一盏孤灯,一片沉沉的暗影。下一瞬,一卷用黑色丝线系着的、古旧的竹简便静静地躺在了那里,仿佛它已经存在了千年。
竹简的材质是一种罕见的乌木,色泽深沉,表面泛着一层被岁月打磨出的、温润如玉的光泽。顾长生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灵力波动,这东西的出现,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力量体系的认知,更像是一种……鬼魅的戏法。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扫视着寝宫的每一个角落。鸦卫的暗哨如同呼吸般遍布宫闱,月奴就在门外,能有什么人可以无声无息地将东西送到他的案头?
除非,送信之人,根本就不是“人”。
又或者,其手段已经高明到了连鸦卫都无法察觉的境界。
确认四周并无异状后,顾长生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的竹简时,依旧带着一丝戒备。他解开黑色的丝线,将竹简缓缓展开。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寥寥数行用朱砂写就的、瘦劲而古朴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森然的、来自故纸堆的寒意。
“星辰晦暗,宿命裂痕已现。”
“旧世余烬,尚存一息微光。”
“若欲寻舟,请至城西,旧神祠。”
没有署名,没有称谓,只有这三句如同谶语般没头没尾的话。顾长生却在看到“宿命裂痕”四个字时,瞳孔骤然收缩。
裂痕!
这个词与他心中那模糊的预感不谋而合,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这绝不是巧合!写信的人,不仅洞悉了天象的异变,更精准地窥探到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企图!
“旧世余烬”……这个词组让他想起了曦夜偶尔在梦呓中提及的“旧神低语”,那些被她斥为疯言疯语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呢喃。
这是一个陷阱?还是一次……邀约?
顾长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简上冰冷的文字,心中警铃大作。对方是谁?是温如玉那样的旧秩序维护者,还是大祭司玄寂那样的天道看门人?又或者是某个潜藏在更深暗影中的第三方势力?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对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寝宫,就意味着拥有轻易取走他性命的能力。
不去,则可能错失一个揭开世界真相、找到破局之路的唯一机会。他不能永远躲在曦夜的身后,他要做执棋者,就必须主动踏入棋盘的迷雾之中。
他脑海中浮现出曦夜那张冰冷而疲惫的睡颜,以及她眉心那枚若隐若现的、象征着沉重宿命的薪火烙印。
守护她的承诺,重逾千钧。
顾长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化作了决然。
他必须去。
为了曦夜,也为了他自己,他不能退缩。
他将竹简凑到烛火前,看着那古朴的乌木在火焰中化为一缕青烟,连同那些朱砂写就的字迹,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随后,他披上一件不起眼的外套,对门外轻声说道:“月奴,我有些气闷,出去走走,不必跟着。”
门外沉默了片刻,才传来月奴恭敬的回应:“是,先生。”
顾长生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燕破的监视无孔不入,必然会有影子跟在自己身后。他没有选择走正门,而是推开了通往后园的偏门。他利用自己这几日对皇宫地形的熟悉,以及身为“凡人”不会引起法阵波动的特性,专门挑选那些守卫松懈、路径复杂的廊道与假山穿行。
他在一处假山后停顿了片刻,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两道若有若无的气息,一明一暗,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随即转身,走进了旁边一间专门存放换季衣物的“尚衣监”。片刻之后,一个穿着普通内侍服饰,推着一辆堆满脏衣物的木车,低着头的小太监,从尚衣监的后门走了出去,汇入了深夜宫中庞杂的劳役队伍中。
那两道监视的气息,依旧停留在尚衣监外,耐心地等待着。
城西,旧神祠。
这里早已不是什么神祠,而是一座被废弃了至少数百年的镇业师殿宇。断壁残垣在晦暗的星光下投射出狰狞的剪影,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尘土与腐朽草木的霉味,让人呼吸不畅。
顾长生站在遗迹的入口,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迈步走了进去。
庭院里长满了及膝的荒草,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他踩在碎裂的石板上,目光扫过那些坍塌的殿墙。墙壁上,原本应该描绘着神圣而威严的薪火烙印图腾,此刻却早已斑驳不堪,火焰的图案被青苔覆盖,锁链的纹路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残存的、暗红色的颜料,在黑暗中看来,宛如干涸的血迹。
这片衰败的景象,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信仰的崩塌。
他穿过庭院,走进唯一还算完整的主殿。
殿内空旷而死寂,只有一道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一座早已倾倒的神像前。
那人穿着一身朴素的司书长袍,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听到了顾长生的脚步声,却并未回头,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仿佛在陈述一段历史的语调开口道:
“三百年前,这里是皇城最大的镇业师殿堂,负责为皇室调配最高等级的镇魂香。一百五十年前,一位镇业师试图在这里进行‘净化业力’的禁忌实验,失败后引发业火,将整座殿宇付之一炬,三百一十七名镇业师无一生还。自那以后,这里便成了禁地。”
顾长生停下脚步,与那人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裴司书,你约我来此,不是为了给我讲这些故纸堆里的故事吧?”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正是皇家藏书阁的司书,裴玄知。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比上次见面时更显苍白,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种探究历史真相的学者式的专注与冷静。
“当然不是。”裴玄知看着顾长生,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我只是想让顾先生看看,一次失败的‘希望’,会留下怎样一片焦土。”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比三百年前那场业火,要危险万倍。
“信是你送的?”顾长生开门见山地问道,他的视线紧紧锁定着裴玄知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裴玄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摊开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中,捧着几页残破的、边缘已经炭化的羊皮古卷。那古卷不知是何种生物的皮制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黄色,上面的文字并非当今的通行字体,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扭曲、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象形符号。
仅仅是看着这些文字,顾长生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但极其纯粹的业力波动,正从那几页残片上散发出来。这与他之前感受到的任何业力都不同,它更古老,更深沉,仿佛是……万千业力的源头。
“这是什么?”顾长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
“我不知道。”裴玄知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这是我从一处被销毁的太祖时期遗址中找到的。它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种造物,我查遍了藏书阁所有的典籍,也无法解读上面的任何一个符号。”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但我发现了一件事。每当业力潮汐临近,尤其是像今夜这样,星象发生剧变时,它就会……散发出微光,并与东南方向,产生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
东南方向。
碎心渊!
顾长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裴玄知一直在暗中调查禁忌的历史,他找到的东西,竟然与碎心渊的异动有关!
“你找我,是因为我是‘无罪之人’?”顾长生瞬间想通了关键。花楹能看出的事情,这位心思如渊的司书,没有理由察觉不到。
“是。”裴玄知坦然承认,“整个世界,只有先生您,在面对这东西的时候,或许能保持绝对的清醒。我想请先生看一看,以一个……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视角,能否从这扭曲的文字里,看出些什么。”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求证。他在观察顾长生作为“界外之人”,对这最本源的业力残片,会有何种特殊的反应。
顾长生沉默了。他看着裴玄知,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几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卷。他明白,自己正站在一个分岔路口上。眼前这个男人,掌握着一把钥匙,一把或许能打开世界真相之门的钥匙。但这把钥匙,也可能同时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他想到了曦夜。如果她的灭世计划,是源于对这世界真相的绝望,那么,想要阻止她,就必须比她更早、更深刻地理解这份绝望的源头。
“你想要什么?”顾长生沉声问道。
“一个答案。”裴玄知的回答简单而纯粹,“我想知道,我们所有人背负的‘原罪’,究竟是来自太古圣皇的‘承罪之契’,还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布下的,横跨万古的骗局。”
骗局!
这两个字,让整个废弃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世界根基的猜想。
顾长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他缓缓走到裴玄知面前,目光落在了那几页古卷之上。
裴玄知缓缓抬眼,苍白的指尖轻点古卷上一处扭曲得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符文:“顾先生,你所寻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些,被遗忘了万载的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