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魂神殿回来之后,皇宫似乎还是那个皇宫,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风,变得粘稠起来。
它不再是单纯的气流,拂过廊柱,吹动檐角的铜铃。如今的风里,仿佛掺杂了无数双眼睛的重量。当它掠过顾长生的衣角时,带来的不再是凉意,而是一种被审视的、细微的摩擦感。
光,也学会了说谎。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但在那些光影的交界处,在那些本应空无一物的角落里,黑暗总是显得比往常更加深沉,更加富有层次。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
声音同样失去了纯粹。
御花园里鸟雀的鸣叫,宫人路过时细碎的脚步声,甚至是远处传来的模糊钟鸣,都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幕布,用来掩盖幕布之后,那些被刻意压制到极致的呼吸声,和心跳。
一张无形的、由无数道视线编织而成的大网,正从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升起,缓缓收拢。
而顾长生,就是这张网唯一的中心。
他能感觉到,当他从寝宫走向曦夜的紫宸殿时,至少有七道目光,分别从假山后、宫墙顶、甚至是头顶掠过的一只驯养信鸦的眼中投来。这些目光冰冷、专业,不带任何情绪,像是一台台精密的仪器,记录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记录着他衣袖摆动的弧度,记录着他脸上每一丝微不足道的表情。
它们来自女帝最忠诚,也最凶狠的一条猎犬。
鸦卫指挥使,燕破。
顾长生心中清楚,自己在那座神殿里的“渎神之言”,必然已经一字不漏地传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大祭司玄寂选择了暂时的沉默,但这条嗅到血腥味的恶犬,却被彻底惊动了。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警惕,依旧是那副慵懒随和的模样,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去寻自己的妻子说些闲话。
只是,当他路过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时,一片枯黄的叶子恰好飘落,他看似随意地抬手接住,指尖在叶脉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而那棵树最浓密的阴影里,一道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
皇城司,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几颗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镇魂石。光线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能勉强勾勒出房间中央那张巨大黑铁木桌的轮廓,以及端坐于主位之后的一道阴鸷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常年不散的、潮湿的霉味与墨汁的苦涩味道。
燕破就坐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他整个人仿佛就是这片黑暗的核心。他面前没有点灯,桌上的卷宗,他是用自己那双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看着。
一个黑衣的鸦卫,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正单膝跪在他面前,用一种毫无起伏的、仿佛在念诵经文的语调,汇报着。
“卯时三刻,目标起床。无异常。”
“卯时四刻,用膳。菜品为长乐坊采买的‘碧粳米’,‘云梦泽’的鲜鱼。分量正常,无异常。”
“辰时初,目标于庭院中读书。书名为《南荒异闻录》,一部普通的地理杂记。期间翻书一十七页,姿势变换三次。无异常。”
“辰时末,目标放下书,于庭院中静坐观鱼。一炷香时间,未曾移动。无异常。”
“巳时一刻,目标动身,前往紫宸殿。步速平稳,每一步间距约二尺三寸,与昨日、前日数据对比,误差不超过半寸……”
汇报在继续。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滴冰冷的水,滴入这死寂的密室。
燕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一只手搁在桌面上,食指在冰冷的铁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这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是密室中除了汇报声之外,唯一的声响。但跪在地上的那名鸦卫,额角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指挥使大人越是沉默,就代表他心中的怒火,越是积蓄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
终于,汇报结束了。
“……以上,便是目标自今晨到现在的全部行止。并无任何异常。”鸦卫垂下头,完成了最后的陈述。
密室里,陷入了更加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只有燕破的指节,还在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无异常?”
他重复着这三个字,语调里带着一丝极度压抑的、扭曲的嘲讽。
“他没有任何修炼的迹象?”
“回大人,没有。他体内感知不到一丝玄气波动,与普通人无异。”
“他没有和任何朝臣、宫人进行过有价值的接触?”
“没有。除了必要的问候,他未曾与任何人多言一句。”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焦躁、不安、或者愤怒的情绪?哪怕是在从镇魂神殿回来之后?”
“……没有。”鸦卫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迟疑,“他的情绪……极其平稳。无论是喜悦还是警惕,都像水面上的微风,一掠而过,从不曾在心湖里留下任何痕迹。”
“平稳……”燕破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极其难听的、充满了暴戾气息的笑声。
“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成了陛下的帝君。一个凡人,当面顶撞了大祭司,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然后你告诉我,他回到宫里,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吃饭,读书,看鱼?”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卷宗哗哗作响。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这片狭小的黑暗中来回踱步。
“我们查了他的来历,一片空白,仿佛他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查他的亲族,查他的过往,什么都没有!一张白纸!”
“现在,我让你们,让‘鸦卫’,用一百双眼睛,像梳子一样把他篦一遍,把他每一根头发丝,每一次呼吸都记录下来!结果呢?”
他骤然停下脚步,转身,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地上的鸦卫。
“结果你们还是给了我一张白纸!”
那名身经百战的鸦卫,在燕破的目光下,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燕破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惊疑与烦躁。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没有弱点?没有破绽?”
“他不做任何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他就像一个幽灵,一个披着人皮的鬼!他行走在阳光下,但我们却看不到他的影子。我们有他最详尽的档案,但那档案上,却空无一物!”
他猛地一挥手,将桌上那叠厚厚的、记录着顾长生这几日所有“无异常”行为的卷宗,全部扫落在地!
白色的纸张,如同一群被惊扰的、没有灵魂的蝴蝶,散落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
“他没有影子,亦没有档案……”
燕破看着满地的白纸,眼神阴鸷到了极点,一字一句地低吼道。
“他是个鬼!”
与此同时,紫宸殿外的池塘边。
顾长生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水中那几尾悠闲的锦鲤。他刚刚从怀中掏出一点鱼食,捻碎了,洒向水面。
看着那些锦鲤争相抢食的样子,他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但在那温和的笑意深处,一抹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视线,变得比之前更加急躁,更加不加掩饰了。就像一群找不到猎物踪迹,开始焦躁不安的猎犬。
「无法被理解,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顾长生在心中默念道。
「既然你们想在我身上找到一道可以被利用的裂痕,那么,我就让你们看到一个……根本无法被你们的常识所定义的,‘变数’。」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转身朝紫宸殿温暖的内殿走去。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他,这个被所有人视为“盲点”的幽灵,将成为搅动这潭死水的、最不可预测的力量。
密室里,燕破重新坐回那张冰冷的黑铁木椅上。他从地上散落的卷宗中,随意捡起一张。
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巳时三刻,目标于池塘边喂鱼,面露微笑。
微笑……
燕破看着这两个字,眼神中的杀机,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
一个能让他的“鸦卫”都束手无策,只能记录下“微笑”这种无聊情报的男人,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个鬼,必须除掉。
但在除掉他之前,燕破产生了一股更加强烈的、病态的欲望。
他想亲自去看看。
看看这个没有影子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