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御书房的长廊,在入夜后便成了一道幽深的峡谷。
两侧的朱红宫墙高高耸起,向上吞吃着月色,只在最顶端留下一线狭长的、泛着清冷银辉的天空。巨大的廊柱等距排列,在地面投下森然的、宛如肋骨般的阴影。风穿行其中,带不起半点回音,只让挂在檐角的宫灯灯穗,无声地摇曳,像一个个悬在半空的、沉默的吊唁者。
顾长生走在这片寂静里。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自从小轩中那场暗藏机锋的茶叙结束,尤其是感受过假山后那道冰冷的视线之后,他整个人的感官都被调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敏锐境地。
他能清晰地看见月光如何在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勾勒出每一道细微的裂痕。他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心跳,以及远处巡逻甲士的靴底与地面摩擦时,那规律而压抑的沙沙声。那是皇宫的巡逻路线,精准得如同刻漏,每一个转角,每一次交接,都遵循着百年不变的规矩。
这皇宫,是一座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温如玉是掌控它运转的头脑,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就是它最锋利的齿轮。
他正在思考,温如玉最后那番话里,究竟藏着多少层意思。“天命”、“宿命”、“新时代”……这些词从那位老宰相嘴里说出来,不像是效忠,更像是一场精心计算的投资。他在赌,赌曦夜能成功,所以他要提前站队,扫清一切可能导致失败的“变数”。
而自己,这个他看不透的“帝君大人”,显然就是最大的变数。
突然。
顾长生的脚步,微微一顿。
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也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一种纯粹的、被顶级捕食者锁定后,皮肤传来的、针扎般的战栗感!
那感觉,比刚才在假山后感受到的更加纯粹,也更加致命!
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冰冷寒光,无声无息地从他左侧的一根廊柱阴影中爆射而出!它不像刀,更像是一片被撕裂的、凝固的月光,快得超出了视觉所能捕捉的极限,目标直指他的脖颈!
致命一击!
顾长生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格挡。他只是将身体的重心,以一个违背常理的角度,向右侧猛地一沉。
唰!
那道寒光几乎是贴着他耳廓的软骨擦了过去。锋锐的劲风,在他耳边带起一阵尖锐的嘶鸣,甚至让他鬓角的一缕黑发,无声地飘落。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
他缓缓站直身体,转过头,看向那根依旧沉默的廊柱。
阴影里,一道纤细的人影,如同水墨般,从黑暗中慢慢渗透出来。
来人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身形窈窕,却散发着与这身形完全不符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凛冽杀气。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也看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纯粹的冰冷。
影月。
女帝的贴身护卫。
她手中反握着一柄三寸长的短匕,匕首的造型古朴,通体漆黑,唯有刃口处,闪烁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幽蓝。刚才那道致命的寒光,正是源于此。
此刻,那淬毒的匕首锋刃,正稳稳地指向顾长生的咽喉,距离他的皮肤,不过一指之遥。
只要她再往前递进一分,就能轻易地收割走他的性命。
顾长生能清晰地感觉到,匕首上传来的寒气,正激起他喉结处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闪躲。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驸马。”
影月开口了,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没有温度,像两块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
“谁敢靠近陛下,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这不是试探,更不是威胁。
这是一种陈述。一种将自己的生命与女帝的安危彻底捆绑后,最决绝、最纯粹的宣告。
她是在告诉顾长生,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有多受女帝宠爱,只要他对女帝存在一丝一毫的潜在威胁,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在他靠近女帝之前,将他抹杀。
顾长生看着她那双没有丝毫杂质的、只剩下忠诚的眼睛,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理解,甚至是一丝悲哀。
这是一个将自己活成了武器的可怜人。她的世界里,只有一道光,那就是凰曦夜。为了守护这道光,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燃尽,也将焚毁一切试图靠近这道光的飞蛾。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或许就是那只最大、最危险的蛾子。
争辩是无用的,解释更是苍白。
面对这样纯粹的守护者,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顾长生迎着那近在咫尺的匕首锋芒,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长廊里。
“我若要伤她,你拦不住。”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侵略性,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影月持着匕首的手,纹丝不动,但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顾长生继续说道:“我若不伤她,无人能伤她。”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影月那早已冰封的心湖上,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第一句话,是对她武力的绝对藐视。
第二句话,却是与她立场完全一致的、更霸道的守护宣言。
她从未听过有人敢用这种方式对她说话。也从未想过,除了自己,还有人会对守护陛下这件事,抱有如此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长廊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只有风,在呜咽。
影月死死地盯着顾长生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片清澈的倒影中,寻找到一丝一毫的虚伪与算计。
但她什么也没找到。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坦然,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温柔。那种温柔,不是对她,而是透过她,看向了她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御书房。
良久。
“哼。”
影月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冰冷的单音节。
她手腕一翻,那柄能轻易取人性命的匕首,便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毒蛇,悄然缩回了她的袖中,消失不见。
那股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杀意,也随之收敛,但并未完全散去,依旧像无形的丝线般,缠绕在顾长生的周身。
“我的剑,只为陛下而出鞘。”影月冷冷地说道,像是在警告,也像是在解释刚才的行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如果你的存在,让陛下脸上的笑容消失……”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所蕴含的威胁,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加冰冷。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便开始向后退去,一步步,重新融入那根廊柱的阴影之中,仿佛一滴墨水滴入了黑夜的池塘,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未出现过。
顾长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
直到周身那股被锁定的感觉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耳廓。
那里,还残留着匕首划过时,那冰冷的触感。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腔中的那份凝滞,才终于化开。
与温如玉那样的老狐狸周旋,是心累。
而与影月这样的纯粹利刃对峙,则是身与心的双重紧绷。
但他心中,却对这位冰冷的护卫,多了一丝真正的认可。
他知道,影月那看似不留情面的警告,那冰冷匕首上所承载的,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对凰曦夜最绝望、最纯粹的守护。
那份忠诚,已经铭刻进了她的灵魂,化作了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想要真正地走进曦夜那颗被冰封的心,想要将她从那条灭世的宿命之路上拉回来,自己就必须先要赢得这把悬在暗处的、最锋利匕首的……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