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知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音,仿佛还在这压抑的石室中回荡,他的人却已经动了。
没有更多的言语试探,也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身,从墙角一堆看似凌乱的古籍中,抽出了一卷用黑色锦布包裹的卷轴。随着他手腕一抖,那卷轴在冰冷的石桌上“哗啦”一声铺展开来,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桌面的沉寂。
烛火摇曳,光芒投射而下,照亮了卷轴上的内容。
那不是什么山川地理图,也不是什么行军布阵图。那是一张无比精细、繁复到了极致的建筑结构图。无数的线条纵横交错,构筑出回廊、殿宇、暗室与高塔,每一个角落都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名称与功用。
而在整张图纸的最中央,一个被无数红色朱砂线条层层包裹、如同蛛网核心的位置,赫然写着四个古朴的篆字——皇城档案室。
“空有火焰,若不知该烧向何处,也不过是自焚罢了。”裴玄知的声音恢复了史官般的冷静与克制,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眸里,却燃烧着前所ve所未有的灼热光芒。他的手指,像一根精准的手术刀,落在了那片被朱砂标记的“心脏”之上。
“这里,是皇权的心脏,也是这座‘薪柴’戏台的后台。”
他的指尖在图纸上重重一点,那力道让脆弱的纸张都微微凹陷下去,仿佛要将那座建筑从图上直接抠出来。
“我要你,潜入进去,为我取一样东西。”
顾长生双臂环胸,目光早已被那张复杂的结构图所吸引。他没有问“为什么是我”,也没有问“我有什么好处”。在裴玄知说出那句“火种”的比喻时,他就知道,这种“投名状”是无法避免的程序。
他只是平静地问:“取什么?”
“一份档案。”裴玄知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几个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力量,“一份记录了自初代圣皇以来,每一位‘首席薪柴’从被选中,到最终献祭所有细节的绝密文件。”
“它的名字,叫做《薪柴秘录》。”
薪柴秘录。
这四个字,像四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石室凝固的空气里。楚云箫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停滞了一瞬。
顾长生心中巨震,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文件的价值。曦夜的宿命,便是这秘录的最后一页。若能从中找到“薪柴”体系被扭曲的证据,甚至找到初代圣皇留下的、不为人知的后手……那将是撬动整个世界宿命的第一个支点!
“理念很高远,但现实很残酷。”顾长生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只是这一次,话锋变得无比锐利,“据我所知,皇城档案室由‘鸦卫’直接管辖,号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裴先生,这不是在点火,这是在让我提着一桶油,去敲禁军的营门。”
他的质疑并非退缩,而是在评估风险,展现自己的专业。他需要知道,逆火社的底牌,究竟有多深。
听到这尖锐的质询,裴玄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愠色,反而流露出一丝赞许。他要的,不是一个盲从的莽夫,而是一个能独立思考、评估风险的盟友。
“鸦卫,确实是最大的麻烦。”裴玄知毫不讳言,“他们是女帝陛下最忠诚的影子,修为最低都在玄关境之上,且精通合击阵法。他们的巡逻路线,明面上毫无规律,但实际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朱砂笔,竟是直接在那张珍贵的结构图上,画出了一条曲折的、避开了所有红色标记的黑色细线。那条线如同一条狡猾的游蛇,在建筑的缝隙与阴影中穿行,直抵核心。
“……我们花了三十年,用十六条人命,才换来了他们真正的巡逻周期。这条路,是安全的。”
顾长生看着那条黑线,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是何等惨烈的牺牲。逆火社,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物理防御只是第一层。”顾长生继续追问,他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图纸上的几个关键入口,“这些地方,必然有镇业师设下的禁制。一旦有强烈的玄气波动,或是业力反应,立刻就会触发警报。”
这才是他最大的优势所在。
他没有玄气,更没有业力。
“你说对了。”裴玄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档案室内部,设有三道‘罪纹感应阵’。任何身负业力之人,只要靠近十丈之内,阵法便会自行鸣响。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人,谁也无法靠近核心区域的原因。”
他停顿了一下,话语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期待与赌博的意味。
“但这道对于此世所有生灵都无法逾越的天堑,对你而言……”
“应该只是一道普通的门槛。”
顾长生沉默了。他明白,这才是裴玄知选中他的真正原因。他的“无罪”之身,是打开这座禁忌之地的唯一钥匙。
“我接受。”
他终于点头,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但我有我的规矩。”顾长生抬起眼,迎上裴玄知灼热的目光,“我此去,只为取物,不为杀人。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让鸦卫的血,染上我的手。”
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对这份合作的试探。他要确定,逆火社究竟是一群为了理想不择手段的疯子,还是……尚有可为的同道。
裴玄知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审视,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认同。
他缓缓点头。
“可。”
一个字,敲定了这场豪赌的契约。
裴玄知随即又取出一张更小的、用特殊皮纸绘制的图卷,上面详细描绘了档案室内部的书架排列、暗格位置,甚至连哪一块地砖下可能藏有触发式机关,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薪柴秘录》藏于丙字号书库第三排,第七个书架的顶层暗格中。用一种特殊的‘薪火烙印’封印着,寻常手段无法打开。”裴玄知叮嘱道,“但你是唯一的例外。你的手,可以直接穿过那层封印,因为……你没有‘业力’可以让它燃烧。”
顾长生将图上的一切细节,牢牢记在心里。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模拟着潜入的每一个步骤,预演着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我明白了。”
他将那张小图推了回去,表示自己已经全部记下。
裴玄知看着他,那双幽深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变数,正在强行嵌入这早已写定的命运齿轮之中。
他指了指顾长生胸前的位置,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叹息。
“顾先生,你这束不被业力沾染的火光,是照亮前路,还是引来更大的黑暗,或许……今夜便有分晓。”
“但愿,”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烛火在他眼中燃烧,映出的却不是希望,而是历经了无数次失败后沉淀下来的、对命运最深沉的警惕与绝望。
“你手中的火把,比我等手中的枯枝,更坚韧。”
……
当顾长生顺着那条压抑的石阶,重新回到醉仙楼的后厨时,那股喧嚣热烈的人间烟火气,再次扑面而来。
油烟味、酒菜香、伙计的吆喝声、锅铲的碰撞声……一切都与他下去前没有任何不同。
可顾长生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去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
楚云箫将他送到后厨门口,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拍了拍顾长生的肩膀,压低声音笑道:“顾兄,今夜之后,我这醉仙楼的‘头牌佳酿’,可就为你一人留着了。”
顾长生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便融入了前厅那片喧闹的人潮之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帝都最大的销金窟。
走出醉仙楼的大门,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让他因高度紧张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抬头,望向皇城所在的方向。
那层层叠叠、在夜幕下勾勒出狰狞剪影的宫阙,宛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之上、正在沉睡的远古巨兽。它呼吸平稳,看似毫无防备,但只要有任何异动,便会瞬间睁开那双吞噬一切的巨眼。
顾长生知道,今夜,他将要独自一人,闯入这巨兽的心脏,在那最致命的地方,留下一道属于自己的、微小却深刻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