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动了一下。
一滴温热的蜡油,顺着粗大的烛身滑落,凝固在下方早已堆积起来的蜡泪上,形成一道新的、扭曲的纹路。
光线在裴玄知面前的茶杯里,聚拢成一个明亮的光点。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粗陶茶杯,杯沿上甚至还有一处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窑裂。烛光映照下,那道细小的裂痕,像是一道凝固的闪电,将杯沿分成了两个不甚完美的世界。
裴玄知的目光,似乎就落在那道裂痕上。
这漫长而压抑的沉默,终于被一道低沉却富有奇异磁性的嗓音打破。
“坐吧。”
裴玄知开口了。他没有做什么请的手势,只是将目光从茶杯上挪开,落在了顾长生对面的那张石凳上。那声音不大,却在这绝对安静的石室中,激起了一圈圈无形的回响,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的尘埃。
顾长生依言坐下,石凳冰冷坚硬,透过衣物传来一丝凉意,让他紧绷的神经愈发清醒。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石室。这里不大,却塞满了东西。墙壁上挂着三幅巨大的地图,分别是皇城堪舆图、大衍王朝全境图,以及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描绘着山川脉络的古老地图。地图之下,靠墙堆叠着半人高的古籍,许多书卷的边角已经破损,露出泛黄的纸张,散发着一股纸张与尘埃混合的、名为“时间”的气息。
这里不像是一个谋逆组织的巢穴,更像是一个历史学者的私人书房,一个试图从故纸堆里对抗整个世界的……坟墓。
裴玄知将那杯清茶,用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到了顾长生的面前。茶水微漾,映出顾长生平静的面容。
“逆火社,不是为了推翻凰氏皇权而存在的。”
他再次开口,直接得没有任何铺垫,仿佛他们之间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交谈。
“皇权,王朝,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不断上演的戏剧。我们想做的,是砸了这座上演悲剧的戏台。”裴玄知的指尖,轻轻抚过桌上一本摊开的古籍残页,那上面用朱砂批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触碰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戏台,名为‘薪柴’。”
顾长生没有碰那杯茶。他的目光跟随着裴玄知的手指,落在那本古籍上。他能辨认出,那上面记载的,正是万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天心碎裂之殇”。
“万年前,曾有两位先贤,他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人。”裴玄知的语气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史官记录历史时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们试图炼化‘天心’,洗涤世间原罪,还众生一个不必背负宿命而生的世界。他们失败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大,而是因为……这座戏台,不允许出现能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的结局。”
他的声音顿了顿,抬起那双古井般的眼眸,直视着顾长生。
“因为一旦众生都能解脱,谁来做‘薪柴’?谁来喂养那潜藏在世界根源处的……饥饿?”
顾长生终于开口,声音同样平静:“所以,女帝陛下的灭世之举,在你们看来,也是这出悲剧的一部分?”
“是。”裴玄知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不是暴君,她只是一个……看透了剧本、不愿再继续扮演‘首席薪柴’这个角色的演员。她选择掀翻桌子,烧掉戏院。手段极端,动机却与我们并无不同。她只是比我们……更绝望。”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解开了顾长生心中关于曦夜行为逻辑的最后一道锁。
原来,她不是疯了。
她是太清醒了。
石室内的空气,因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变得愈发凝重。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背后的地图上,扭曲拉长,仿佛两个背负着世界的鬼魂在对峙。
短暂的沉默后,顾长生抬起头,迎上裴玄知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理念很高远。”
他的声音里没有赞同,只有审慎的质询。
“但现实很残酷。裴先生,推翻一个皇权,尚需流血千里。你们要推翻的,是自太古以来就烙印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法则。这需要多少人命去填?一场席卷天下的战乱,造成的混乱与死亡,会不会比‘薪柴’秩序本身更加可怕?”
顾长生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理想那华丽的外衣,露出了内里血淋淋的现实。他不能,也不愿将曦夜的未来,赌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伟大理想之上。
听到这尖锐的质疑,裴玄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愠色,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反而第一次……亮起了一丝微光。
那是一种棋手遇到对手时的欣赏。
“好问题。”他轻声赞叹,仿佛等待这个问题已经等了很久。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幅巨大的皇城堪舆图前。
“顾先生,你以为,逆火社是什么?是一群躲在阴暗角落里,高喊口号的热血莽夫吗?”
他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一个代表着醉仙楼的红点上。然后,他的手指开始移动,从醉仙楼,划向了皇城内的各个角落。每划过一个地方,他就说出一个名字。
“城西‘济世堂’的坐堂大夫,他负责收集因业力反噬而垂死之人的情报。”
“禁军第三营的副统领,他能让我们的物资在宵禁时畅通无阻。”
“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他掌管着王朝三百年来的所有机密卷宗。”
“甚至……”裴玄知的手指,最终停在了那片金碧辉煌的宫城之上,一个靠近女帝寝宫的位置,“长信宫里那位最不起眼的、负责修剪花枝的老宫女,她知道女帝陛下每日的喜怒哀乐,比满朝文武加起来都清楚。”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但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块巨石,投入顾长生平静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这已经不是一条裂痕了。
这是一张早已深入帝国骨髓的、无形的大网!
“我们从不试图用蛮力去对抗洪水,因为我们知道,再坚固的堤坝,也挡不住来自根源的侵蚀。”裴玄知转过身,重新看向顾长生,目光灼灼,“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掀起一场毁灭一切的战争。我们是在找,找那座名为‘宿命’的万古堤坝上,最初的那一道裂痕。”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然后,用最精准的力量,让它……彻底崩塌。”
顾长生沉默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了胸前,衣物之下,那枚冰冷的碎心琉リ吊坠。
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裴玄知的眼睛。
裴玄知的目光,从顾长生的脸上,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了他按住胸口的手上。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看到了什么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变数。
石室内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某种顶点。
裴玄知看着顾长生,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赞赏与忧虑的光芒,他指了指顾长生胸前的位置,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叹息。
“顾先生身上,有改变天机的微光。”
“但愿,”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烛火在他眼中燃烧,映出的却不是希望,而是历经了无数次失败后沉淀下来的、对命运最深沉的警惕与绝望。
“那不是另一场灾难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