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静静地流淌在寝宫外的汉白玉栏杆上,映出一片冰冷的清辉。
一道身影,如同一尊融入了夜色的石雕,伫立在殿门之外的阴影里。她的一切气息都收敛到了极致,仿佛与黑暗本身融为了一体。
若非那柄斜挎在腰间的古朴长剑,剑鞘上镶嵌的银饰在月华下偶然折射出一缕森然的寒芒,任谁也无法发现她的存在。
剑在,人便在。
剑未出鞘,杀意已然浸透了周围的每一寸空气。
当寝宫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被从内缓缓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时,那缕若有若无的杀意,便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瞬间凝聚成一道无形的利刃,精准地锁定在了那个走出来的人影身上。
顾长生轻轻带上门,将满室的温暖与那份刚刚萌芽的依赖,小心翼翼地关在了身后。
一转身,他便撞上了一堵由冰霜与利刃砌成的墙。
影月就站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三步之遥。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那双眸子,比夜空中的寒星还要冷,直勾勾地刺入顾长生的眼底,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里到外剖析个一干二净。
她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那不是一个寻常的戒备姿势,她的拇指,已经微微顶开了剑格,整柄剑都在剑鞘内发出“嗡嗡”的低鸣,像一头被压抑着怒火、随时准备噬人的凶兽。
“顾公子。”
影月开口了,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冷冽得像是两块玄冰在相互摩擦。
“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是疑问,而是质询。每一个字,都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顾长生迎着她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敌意,脸上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坦荡而真诚,与这片凝固的空气显得格格不入。
“我?”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只是,做了一个夫君该做的事情。”
影月那双冰冷的眸子里,寒光一闪。
“夫君该做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晏丞相的净化仪式失败,让陛下承受业力反噬的痛苦?”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那份压抑着的焦急与担忧,终于泄露了一丝。
在她看来,昨日祭坛崩塌,女帝虽当众维护了顾长生,但回到寝宫后,必然要独自承受那份仪式失败带来的反噬。这是万古以来的铁律,无人能够幸免。而这个男人,作为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地从寝宫里走了出来。
这本身就是一种罪。
“净化仪式?”顾长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影月,你跟在曦夜身边最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种所谓的‘净化’,带给她的究竟是安宁,还是更深的痛苦。”
他没有理会影月手中那柄蠢蠢欲动的剑,反而向前踏了半步,侧过身,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身后那扇半开的殿门。
“你自己看。”
影月瞳孔骤然一缩。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顾长生的指引,穿过那道门缝,望向了寝宫之内。
透过朦胧的烛火,她能看到一道猩红的侧影,正静静地坐在窗边。那不是她熟悉的、靠在王座上强撑着疲惫与痛苦的帝王,也不是那个在无人时会被业力折磨得浑身冰冷的囚徒。
那道身影……很平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平静。
她甚至能感觉到,从寝宫内弥散出的那股气息,不再是往日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冰冷,而是多了一丝……她从未感受过的、温和安宁的韵味。
那是……
安睡的气息。
影月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不可能!
在净化仪式失败,业力激荡之后,陛下怎么可能如此安宁?她守护了女帝这么多年,每一次业力潮汐之后,女帝都需要在冰室中静坐三天三夜,才能勉强压下那份狂暴的反噬。
可现在……
她那只紧紧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她内心里那套早已根深蒂固的、关于守护与牺牲的法则,在眼前这无法理解的事实面前,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肉眼看不见的裂痕。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影月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动摇。她那如刀锋般的眼神,也从纯粹的警惕,变得充满了惊疑与困惑。
顾长生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转过身,重新正视着影月,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诚。
“我想让曦夜,真正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狠狠地敲在影月那颗只为忠诚而跳动的心脏上。
“不是作为镇压世界的‘薪柴’,不是作为必须被献祭的工具,更不是作为你们眼中那个需要不断用痛苦来‘净化’的容器。而是作为一个会笑、会哭、会疲惫、也渴望温暖的……人。”
“她需要的,”顾长生深深地看着影月,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爱,是理解,是有一个人能为她挡住全世界的恶意。”
“而不是一把,只懂得斩尽杀绝的剑。”
最后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入了影月心中最柔软、也最不愿承认的地方。
她……无法给予。
她可以为女帝斩杀任何敌人,可以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化作守护她的最后一道城墙。
可她给不了她温暖,也无法理解她内心深处的孤独。她只是一道影子,一把剑,一个忠诚的符号。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女帝悲剧宿命的一部分。
当啷。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是影月那只紧握着剑柄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指尖碰到了腰间的玉佩。
她输了。
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惊疑与动摇已经被强行压下,重新化作一片深沉的、鹰隼般的锐利。
但那份纯粹的敌意,却悄然消散了。
“若你敢伤陛下分毫……”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而是一种淬过火的钢铁,带着沉重的、需要被证明的承诺。
“我的剑,绝不会饶恕你。”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顾长生一眼,也没有再去看寝宫内那道让她心神不宁的身影。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月色下的寒意全部吸入肺中,然后整个身形一晃,便鬼魅般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殿外的重重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她来时如风,去时如影。
只是那离去的背影,不再像从前那般笔直而坚定,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顾长生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知道,那座守护在凰曦夜心门之外的、最坚固的万年冰山,已经被他亲手凿开了一道足以让光照进去的裂痕。
影月的剑,斩不断宿命,也同样斩不断……希望。
夜色渐深。
影月潜行于皇城宫殿的檐角之上,身形快如鬼魅,却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冷月之下,她停下脚步,立于一座宫殿的琉璃瓦顶端,俯瞰着下方那片灯火阑珊、却又死气沉沉的皇城。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修长而有力的、只为握剑而生的手。
「她需要的,是爱,是理解……而不是一把,只懂得斩尽杀绝的剑。」
顾长生的那句话,如同魔咒一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她的内心,那片常年被忠诚与冰雪覆盖的孤寂荒原,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困惑。
她那柄只为陛下而动的剑,似乎遇到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轻易斩断的“变数”。
这个变数,是敌,是友?
是能将陛下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光,还是……会将她推入更彻底毁灭的火?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目光,将不仅仅只停留在陛下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