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解药。”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寂静的寝宫中突兀响起,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万年不变的冰面。
凰曦夜的指尖,僵在了顾长生的眉心前,只差分毫。
她猛地抬眼,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眸子。那双眼睛在月色下清亮得惊人,没有半分刚睡醒的迷蒙,反而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深情与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早已下定决心的……平静。
他醒了。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他听到了多少?
一瞬间的惊愕与慌乱,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她那清冷的凤眸中一闪而逝。身为帝君,她的心绪从未如此外露过。
顾长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那带着一丝毁灭气息的冰凉指尖,悬停在自己的眉宇之上。他仿佛没有察觉到那足以让圣人魂魄冻结的寒意,反而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回答她心中那个无声的问题,又像是在许下一个亘古的诺言。
“曦夜,我是你的解药。”
凰曦夜缓缓收回手,指尖因下意识地蜷缩而微微泛白。她坐直了身体,寝衣的丝绸顺着她完美的曲线滑落,露出一段清冷如玉的脖颈。她恢复了女帝的威仪,眼神重新变得幽深难测,仿佛刚刚那个流露出脆弱的女子只是月光下的幻影。
“你醒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一直没怎么睡着。”顾长生也坐起身,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因为我知道,你睡得不安稳。”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试探,而是无比自然地、轻柔地拨开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他的指腹,温热而干燥,轻轻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惜地,触碰到了她眉心那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薪火烙印。
那烙印由火焰与锁链构成,是守护的徽记,也是囚禁的图腾。
当顾长生的指尖触碰到它时,烙印表面那暗红色的流光仿佛被刺激到一般,微微闪烁了一下。一股比刚才强烈百倍的刺骨寒意,顺着他的指尖,凶狠地反噬而来!
凰曦夜的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要将他推开!
然而,顾长生却只是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来。那股足以冻裂神魂的业力,在钻入他体内的瞬间,便如冰雪遇到了熔岩,悄无声息地消融、净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看着她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与担忧,笑了。
“你看,它很不喜欢我。”
他轻声说着,手指却没有移开,反而更温柔地摩挲着那道烙印,像是在安抚一只暴躁却又孤独的野兽。
“因为它知道,我会毁了它。”
凰曦夜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凝视着顾长生,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无比陌生。他还是那副慵懒随和的模样,可他眼神深处的那份洞悉一切的笃定,却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顾长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的声音冰冷,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震动。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顾长生的目光从她的眉心,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颈间那枚碎心琉璃吊坠上。月光穿过晶体内部那蛛网般的裂痕,折射出迷离而哀伤的七色光晕。
“这道烙印,是逼你走向毁灭的‘因’。”他的手指轻轻滑落,隔着空气,点向那枚吊坠,“而它,是这个世界告诉你,除了毁灭,再无他路的‘果’。”
“他们都告诉你,你生来就背负着原罪,注定要成为平息世界饥饿的薪柴。要么自我献祭,要么……就拉着整个世界一同焚尽。”
顾长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精准的刻刀,剖开了她用万年冰封伪装起来的最深处的伤口。
“可他们,都错了。”
凰曦夜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冰剑:“错?哪里错了?这是初代圣皇立下的契约,是此界运转万古的铁则!”
“铁则,也可以被打破。”顾长生直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足以撼动法则的力量。
“因为,这个世界,出了一个我。”
他收回手,平摊在凰曦夜的面前。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手掌,没有华丽的纹路,没有磅礴的玄气。
“曦夜,你不好奇吗?为什么你的业力伤不了我?为什么我待在你身边,你就能睡得安稳?”
凰曦夜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等待着那个她探究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答案的谜底。
顾长生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那个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认知的真相。
“因为,我是一个‘无罪之人’。”
“我的身体里,没有你们与生俱来的‘原罪业力’。对我而言,这世间最恐怖的诅咒,不过是一股……可以被利用的力量罢了。”
他没有提及与花楹的实验,因为那过程太过复杂。他选择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将最终的结论,呈现在她的面前。
寝宫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凰曦夜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固。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混杂着荒谬与探究的极度复杂。她见过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听过无数逆天改命的传说,可“无罪之人”这四个字,已经超出了她,乃至这个世界所有生灵的理解范畴。
这根本不可能!
“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顾长生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也是撬动她那颗冰封之心的唯一机会。“我和花楹医官,已经找到了初步的方法。你的业力,通过我的身体,可以被转化为最精纯的天地玄气。”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凰曦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转化业力?
这已经不是打破铁则了,这是在……创造法则!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顾长生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冷而用力,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之中。她闭上眼,将自己那磅礴无匹的神念,毫无保留地探入他的体内,疯狂地、寸寸搜寻!
她看到的,是一片“无”。
一片绝对的、纯粹的、不染尘埃的虚无。那里没有经脉,没有玄府,更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此世的业力烙印。它就像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黑洞。任何探入其中的力量,都会被无声无息地吞噬、同化。
她的神念,触碰到了那片虚无的边界。
然后,她“看”到了。
她看到自己体内那股狂暴的、足以毁灭世界的原罪业力,在接触到这片“虚无”时,竟真的如百川归海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净化,最终化作了涓涓的、温润的细流。
是真的……
他说的,竟然全都是真的!
凰曦夜缓缓松开手,身体向后一仰,靠在了床榻之上。她看着顾长生,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法被理解的怪物。
“你的目的。”她问道,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你告诉我这些,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在这个充满利用与背叛的世界里,她早已学会了怀疑一切。他拥有如此逆天的能力,他想要什么?至高的权力?无尽的财富?还是……取代她,成为这个世界新的主宰?
顾长生看着她眼中的戒备与疏离,心中微微一痛。他知道,这是世界在她身上刻下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他没有急着辩解,只是重新靠近她,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
“我的目的?”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清冷的凤眸深处,倒映着他此刻无比认真的脸。
“曦夜,这世界是一盘死局。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你这个女帝。他们给你两条路,要么牺牲你,保全棋盘;要么,就让你掀了这棋盘,大家同归于尽。”
“可我不想选。”
“我只想让你活着。不是作为薪柴,也不是作为灭世的劫火。而是作为我的妻子,凰曦夜,好好地、长久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所以,我的目的很简单。”
“这盘棋,我不按他们的规矩下了。我要用我的方式,为你,在这死局之中,杀出第三条路来!”
“这一局,我以我这独一无二的‘无罪之身’做赌注,赌你的……万古长生!”
万古长生!
这四个字,对于背负着“薪柴”宿命的强者而言,是最恶毒的诅咒,也是最奢侈的幻想。
此刻,从顾长生的口中说出,却像是一道劈开永夜的惊雷,带着震撼灵魂的力量,狠狠地砸进了凰曦夜的心中。
她呆住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爱意与决心。她能分辨出谎言,能看穿阴谋,可她此刻看到的,只有一颗坦诚到让她无所适从的……真心。
他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不是为了无上权力。
他所做的一切,赌上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她。
为了让她,活着。
那座冰封了万古的心湖,在这一刻,被这束温暖而霸道的光,彻底凿穿。一道巨大的裂痕,从湖底蔓延开来。
凰曦夜缓缓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轻柔地、带着一丝颤抖地,环住了顾长生的腰。她将头,轻轻地枕在了他那并不宽阔,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安心的胸膛上。
她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那不受任何业力侵蚀的、独属于他的温暖心跳。
许久。
她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却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带着一丝疯狂与希望的笑意。
“顾长生……”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那就,陪我玩这场游戏。”
“我倒要看看,你这‘无罪之身’,能否真的逆转我的……‘万古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