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的温度,还残留在顾长生的掌心。
微凉,却不冰冷。像一块被他捂了许久的暖玉,内里蕴着一丝顽固的寒意,却又贪恋着他掌心的温热。
走出太极殿后,凰曦夜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与他并肩走了一段长长的宫道,直到含光殿的门口,她才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回了寝宫。
她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清冷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背影。
但顾长生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的,不是她君临天下,威压百官的霸道,而是最后那一刻,她望向自己时,那双凤眸中悄然融化的冰河,以及冰河之下,那一闪而逝的疲惫与脆弱。
「这就是我的世界。」
「你看到了吗?」
「怕了吗?」
他仿佛能听见她无声的询问。
怕?
顾长生自嘲地笑了笑。他怕的,从来不是这个世界的森严法则,也不是那些视他为异类的朝臣。他唯一怕的,是她独自一人,背负着这足以压垮神明的沉重宿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被那份源自太古的业力,一寸寸地吞噬。
今日金殿之上,她为他展露獠牙,震慑群臣。那与其说是一种庇护,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一种将他彻底拉入她世界的、不容拒绝的姿态。
而他,甘之如饴。
只是,心疼。
那股尖锐的心疼,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密密地扎在他的心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
……
御花园的夕阳,像是被打翻的陈年佳酿,将半边天空都染上了一层醉人的微醺。
金红色的余晖,穿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与雕栏玉砌,洒在一草一木之上,为这肃穆的皇宫,镀上了一层短暂的温柔。
顾长生信步走着,刻意避开了那些有宫人巡视的主道。他脚下的青石板路,因常年无人行走,一些石缝间已经生出了青苔,甚至有一两道细微的裂痕,如同岁月在石头上刻下的皱纹。
他走到一处临湖的凉亭前,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亭中,已有一人。
那是个身着与晏千秋同品级紫色官袍的老者,须发皆已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没有晏千秋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正安然地坐在石凳上,独自一人,悠然品茗。
似乎是察觉到了顾长生的目光,老者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不像殿上那些官员或审视或敌视,反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像是邻家的长者,看到了一个有趣的后辈。
“顾大人。”老者微微颔首,主动开口,声音醇厚而平和。
顾长生认得他。
朝会之上,此人站在文官队列的另一侧,与晏千秋遥遥相对,同样是百官之首。在晏千秋发难时,他始终保持着沉默,既未附和,也未反对,像一尊置身事外的玉佛。
大乾皇朝,文有双璧。一为铁血鹰派的丞相晏千秋,另一位,便是眼前这位以中庸之道闻名朝野的宰相,温如玉。
“温相。”顾长生回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此地清幽,夕阳正好,若不嫌弃老夫这杯粗茶,不妨共坐片刻?”温如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面前的石桌上,正摆着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一壶,两杯,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来。
顾长生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坦然走入亭中,在温如玉对面坐下。
这宫里,没有偶然。
温如玉提起那只小巧的紫砂壶,为顾长生面前的空杯斟满了茶水。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连茶水注入杯中时发出的声响,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今日在太极殿上,顾大人一番‘换衣’之论,当真是石破天惊,让老夫……大开眼界啊。”温如玉放下茶壶,笑呵呵地说道,像是在夸赞,又像是在调侃。
“随口胡言罢了,当不得真。”顾长生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倒是让温相和诸位大人见笑了。”
“见笑?”温如玉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顾大人可知,你那一番话,是往一锅看似平静的沸油里,丢进了一块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油,还是那锅油。但冰块沉下去的地方,早已是暗流汹涌了。”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明了顾长生言论的冲击力,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一个旁观者。
顾长生闻言,只是笑了笑。他将茶杯凑到唇边,轻啜了一口。茶汤入口,初时微苦,随即一股清冽的甘甜从舌根处泛起,回味悠长。
“好茶。”他赞了一句。
“算不得好茶。”温如玉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汤上,那清澈的茶汤里,倒映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只是这宫里的水,熬出来的茶,味道总会有些不一样。”
“哦?有何不一样?”顾长生顺着他的话问道。
温如玉端起自己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
“水太深,也太冷。茶叶在里面,沉浮都由不得自己。”他慢悠悠地说,“有些新茶,性子烈,想要一下子就冲开滋味,结果往往是坏了茶汤,也苦了自己。而有些老茶,看似干枯,却最懂这水的脾性,懂得如何慢慢地舒展,最终与这冷水融为一体,彼此成就。”
他的话,句句是茶,又句句都不是茶。
顾长生听懂了。
新茶,说的是陛下,或许也包括他自己。
老茶,指的自然是晏千秋那样的保守派。
“可我听说,再好的老茶,冲泡的次数多了,也就淡而无味了。”顾长生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发出一声轻响,“到那时,若还占着茶壶不放,岂不是浪费了一壶好水?”
温如玉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激赏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笑了,这次的笑容,比之前要真诚了几分。
“顾大人果然是快人快语。”他放下茶杯,微微叹了口气,“可这茶壶里,不止有茶叶,还有茶垢。万年积攒下来的茶垢,早已和茶壶本身长在了一起。你说的道理,谁都懂,可谁又敢真的去洗这把壶呢?一个不慎,壶碎了,连喝水的家伙都没了。”
“薪柴法典”,就是这把壶。
而晏千秋那些人,就是那层最顽固的茶垢。
他们,早已与这个畸形的体制,融为了一体。
顾长生沉默了。他终于明白,凰曦夜面临的,是怎样一种困局。她想砸了这把破壶,可满朝文武,甚至天下苍生,都觉得这把壶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她的敌人,是整个世界。
“陛下……她很难吧?”顾长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温如玉的动作一顿,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顾长生一眼。这一眼中,饱含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欣赏,有惋惜,还有一丝……深藏的期许。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亭外。
天边的夕阳,正在缓缓沉入远方宫殿群的轮廓线之下,最后的光芒,竭尽全力地燃烧着,将天际的云霞烧成了一片壮丽而悲怆的火海。
凉亭里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了下来。
“这夕阳很美,但再美的光,也终将沉入黑夜。”
温如玉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与感伤。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顾长生,那双智慧的眼眸在渐暗的光线中,仿佛两颗深邃的星辰。
“顾大人,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