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死亡”的具象化。
它静静地躺在一张素白的锦帕上,曾经饱满莹润、流淌着生命光泽的形态,如今已彻底枯萎成一截丑陋的黑炭。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机,只留下一个脆弱不堪的空壳。
丝丝缕缕的黑气,肉眼难辨,却在神念的感知中清晰如针,正从那些裂痕中缓缓逸散。那不是单纯的能量,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恶毒意志的“饥饿感”,仿佛一个微缩的黑洞,要将周围所有的光与暖都吞噬殆尽。
它触手冰冷,不是金石之冷,也不是玄冰之寒,而是一种生命被彻底抽离后,留下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与虚无。
这,就是北方慕容氏世代以血脉供养的镇族之宝,“血玉菩提”的一块碎片。
而现在,它更像是一块来自地狱的焦炭。
“这是我的人冒死从那片……‘绝地’中带出来的唯一东西。”
慕容远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失去了往日所有的温文尔雅。他站在皇城一处偏僻宅院的密室中,烛火摇曳,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这位总是衣冠楚楚、笑容得体的世家少主,此刻发髻散乱,眼眶深陷,那双总是藏着精明算计的眸子里,只剩下混杂着悲愤与后怕的血丝。他就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了一夜的玉树,虽然还勉强站着,但枝叶已然凋零。
顾长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那块碎片之上。
他能感受到那股力量。
与沈万金手中那枚古钱币同源,却又远比它精纯、狂暴百倍的“贪婪”意志。如果说古钱币里的残响是一条藏在水草下的毒蛇,那么这块碎片中盘踞的,就是一条已经吞噬了整片湖泊的饥饿巨蟒。
“北方慕容氏,与我们南方的慕容本家虽在千年前分宗,但血脉同源。”慕容远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崩溃的情绪,“他们一族,世代镇守极北之地的‘归墟之眼’,性情刚烈。家主慕容博,更是一位即将触摸到圣阶门槛的强者。”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让他难以启齿。
“半日前,我收到密报。就在昨夜子时,慕容家……没了。”
没了。
这个词从慕容远口中说出,轻飘飘的,却带着足以压垮山峦的重量。
“不是被灭门,也不是遭遇了战火。”慕容远惨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是在半柱香之内,被‘蒸发’了。从家主慕容博,到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三千七百二十六口,连同他们那座传承了数千年的祖宅,方圆十里的所有生灵……全部化为了飞灰。”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连摇曳的烛火,都停滞了一瞬。
顾长生缓缓伸出手,在那块碎片前停住。他能感觉到慕容远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那是生物面对天敌时最本能的恐惧。
“原因?”顾长生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慕容远感到一股莫名的心安。
“为了突破。”慕容远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极度的痛苦之色,“家母动用所有情报网,才拼凑出事情的原委。慕容博为求突破圣阶,强行催动了‘血玉菩提’,试图吸纳‘归墟之眼’泄露的业力为己用……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吸来的,不止是业力。”
“还有这个。”
慕容远指着那块碎片,眼神中是刻骨的恐惧。
“‘血玉菩提’被瞬间污染,然后……反噬。它不再吸收生机,而是开始吞噬。它吞噬了慕容博,吞噬了整个慕容家,吞噬了方圆十里的一切。我的人赶到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焦黑的死地,大地上布满了龟裂的痕迹,连风吹过都是死寂的。没有血,没有尸骸,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顾长生的手指,终于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块碎片。
嗡!
一股阴冷、扭曲、足以将圣人理智瞬间冲垮的贪婪洪流,顺着他的指尖,悍然冲入他的体内!那股意志在咆哮,在嘶吼,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吞噬,化为自身的养料。
然而,这股洪流撞上的,却是一片空无的、绝对纯净的堤坝。
顾长生的“无罪”体质,如同一个无法被填满的漩涡,将这股恶毒的意志尽数吸收、化解,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但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场灾难发生时的情景——
那枚血红色的菩提子,在一瞬间变得漆黑如墨,无数道黑色的根须从其中爆射而出,扎进每一个慕容族人的体内。尖叫、恐惧、绝望……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抽干,生命的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最终,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黑色的粉末,被那颗已然化作魔物的菩提子,贪婪地吸收殆尽。
这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一场祭祀。一场……单方面的、冷酷的收割。
顾长生缓缓收回手,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掌心那道因捏碎古钱币而留下的裂痕,此刻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应,竟隐隐作痛。
“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看向慕容远,“这已经不是零星的渗透,而是足以颠覆一个千年世家的灭顶之灾。”
“是!”慕容远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上前一步,语气急切,“顾公子,家母让我转告您。她说,这种等级的残响爆发,绝非偶然。这说明,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经不满足于用沈万金之流来扰乱凡俗,它开始……向这个世界的根基下手了!”
“今天可以是北方慕容,明天就可能是我南方的本家,后天,或许就是闻人、司马,甚至是……皇城!”
慕容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顾长生的心上。
他知道,慕容雪说得没错。敌人的獠牙,已经露了出来,并且毫不犹豫地咬向了这个世界最坚固的支柱。
“家母还说,”慕容远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顾长生,那眼神中带着最后的希望,“当今天下,或许只有您,只有您这独一无二的‘无罪’体质,才有可能找到克制这股力量的方法。闻人泰之流固守着他们那套腐朽的‘薪柴’法则,根本无法应对这种来自世界之外的侵蚀。他们只会将这一切归咎于业力失控,然后献祭更多的强者,饮鸩止渴!”
这番话,既是慕容雪的判断,也是一种变相的效忠。
她将整个家族的未来,将这个世界的希望,都押在了顾长生这个最大的“变数”身上。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在了顾长生的肩头。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守护曦夜,守护自己的那一份安宁。当北方慕容氏那三千多条人命化作焦土上的尘埃时,他就已经被推到了一个不得不选择的位置。
防守,已经没有意义。
当洪水已经开始冲垮堤坝时,唯一的活路,就是找到洪水的源头,将其彻底堵死。
顾长生沉默了良久,密室中只剩下他和慕容远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知道了。让你母亲放心,也让你放心。”
他拿起那块已经失去所有威胁的碎片,在手中掂了掂。
“被动挨打,不是我的风格。”
慕容远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有了一丝松弛。他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平静的男人,心中的敬畏又深了一层。面对如此惊天的惨剧,他依旧能保持着这份镇定,这份从容,绝非凡人。
“顾公子,有任何需要,慕容家上下,万死不辞!”慕容远躬身一揖,发自肺腑。
顾长生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转身,推开密室的门,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早已静候在门外的阴影里。
影月。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身形隐没在黑暗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冰冷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眸子,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顾长生看着手中枯萎的宝物碎片,深吸一口气,心念一动,将它递给了身旁正在候命的影月。
“影月,这东西……能让你找到它的源头吗?它曾经是活的。”
影月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接过了那块碎片。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瞳孔中,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猎手看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
“陛下有命,”她的声音清冷如冰,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忠诚与执行力,“凡威胁皇城者,无论虚实,杀无赦!”
顾长生知道,从这一刻起,影月这把女帝留给他最锋利的暗刃,将正式出鞘。
她将循着这死亡的气息,去追猎那潜伏在世界阴影中的、真正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