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深紫色的,像一块被打磨得过分光滑的、毫无瑕疵的黑玉。
往常的此刻,皇城之巅的夜空应当是清澈的,星辰如碎钻般洒满天鹅绒似的幕布,清晰地勾勒出银河的轮廓,静谧而辉煌。但今夜,却不同。
夜空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由尘埃与水汽织成的薄纱。所有的星光都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变得昏沉、晦暗,像是燃尽了光焰后,即将熄灭的余烬。它们挣扎着,闪烁着,却只能透出些许疲惫而模糊的光晕,让整片天空都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的压抑感。
寝宫之内,烛火静静燃烧,将顾长生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摇晃。
“无尘之舟”。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这艘承载着他与花楹共同希望的小舟,此刻不过刚刚造出龙骨,而它将要航行的,却是一片名为“宿命”的、风暴肆虐的无垠苦海。与花楹的结盟,是他主动落下的第一颗棋子,一颗试图在敌人密不透风的棋盘上,为自己,也为曦夜,撬开一道生机裂痕的棋子。
但这远远不够。他能感觉到,花楹那样的“碎心学士”后继者,在这帝国之中绝非孤例。他们就像散落在黑暗中的火种,微弱,却真实存在。他需要找到他们,联合他们,将这些零星的火光,汇聚成足以燎原的烈焰。
就在顾长生沉思之际,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顾先生!”
门被猛地推开,月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一向沉稳冷静,此刻却俏脸发白,呼吸紊乱,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竟满是藏不住的惊惶与不安。
“出什么事了?”顾长生立刻站起身,心中一沉。能让月奴如此失态,绝非小事。
月奴快步走到他身前,因为跑得太急,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先生,您快看外面的天!”
顾长生早已察觉到夜色的异常,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比往日更加阴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狂舞。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晦暗的天空。
“星辰……黯淡了。”他低声说道。这不仅仅是乌云蔽月,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整个星空的光芒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的诡异现象。
“不止是黯淡!”月奴的声音更加急切,“半个时辰前,钦天监那边就乱成了一团,宫里已经起了传言,说……说这是不祥之兆,是苍天示警!”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眼中的恐惧却愈发浓重。
“尤其是……尤其是东南方向的那些星宿,几乎快要看不见了。那个方向,正是‘碎心渊’的所在!”
碎心渊。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了顾长生的脑海。那是“天心碎裂之殇”的遗址,是这个世界最深的一道伤疤,也是所有“碎心学士”的研究禁地。
白日里,他刚刚从花楹那里,听到了关于“净化业力”的另一种可能。
而今夜,指向那处禁地的星辰,就发生了异变。
这会是巧合吗?
与此同时。
大乾王朝,皇城西北,观星台。
这座高耸入云的建筑,通体由一种能够汇聚星辉的“星辰岩”筑成,在平日的夜里,整座高塔都会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辉,宛若神迹。但今夜,它却和天空一样,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观星台顶层,四面透风,寒气刺骨。
国师简星河一袭白袍,独立于巨大的青铜星盘之前。他须发皆白,面容却如青年般光洁,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属于尘世的浑浊,只有星辰的轨迹在其中缓缓流淌、生灭。
他的手指,正轻轻地拂过星盘上那些冰冷的刻度,感受着从星轨中传来的、那股前所未有的紊乱与躁动。
“不对……”
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与这高处的寒风融为了一体,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旷与玄奥。
“七杀隐,破军暗,贪狼移位……这不是简单的业力潮汐。”
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暗,精准地投向了东南方的天际。在那里,本该明亮耀眼的几颗主星,此刻却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那里,是万载之前,那场本应带来救赎、最终却化为灾难的仪式的发生地。
那里,是碎心渊。
简星河缓缓闭上了眼睛,他那超越了肉眼的“心眼”,正在与天地间的法则共鸣。他“看”到了,在那片大地的最深处,在那道名为“碎心渊”的深渊底部,某种被镇压了万年的东西,正在苏醒。
无数破碎的、哀伤的、却又蕴含着无上造化之力的光点,正在从沉睡中被唤醒,它们汇聚、共鸣,形成了一股微弱却又无比纯粹的脉动。
这股脉动,正与此方世界根深蒂固的“原罪业力”法则,发生着最直接的冲突。
星辰的晦暗,便是这场冲突在天象上的投映。
简星河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急速地点画着,一道道玄奥的星光符文在他指尖生成,又迅速湮灭。他在推演,在计算,试图从这片混乱的天机中,找到那一丝变化的核心。
终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惊、疑惑与一丝……兴奋的复杂神情。
“碎心琉璃……”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残响,还是……新生?”
“那滴落入洪流的界外之水,难道这么快,就要开始搅动万古的沉滓了吗?”
紫宸殿内。
顾长生收回了望向夜空的目光,窗外的黑暗,似乎比刚才更加浓重了,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在缓缓张开它的巨口,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进去。
月奴的话,与简星河的观测,在冥冥之中,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碎心渊,出事了。
而且,是与“碎心琉璃”有关的异变。
这绝不是什么苍天示警,而是更深层次的、世界法则本身开始动摇的征兆!
“陛下呢?”顾长生转过身,看着月奴,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月奴被他镇定的情绪所感染,慌乱的心神也稍稍安定下来。
“陛下……已经去了太庙,说要去静坐。临走前,她让老奴过来……看看您。”月奴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知道,女帝嘴上不说,心里最记挂的,还是眼前这个男人。
顾长生心中一暖,随即又是一紧。
曦夜去了太庙,说明她也感受到了这股异动,并且,这股异动对她的影响,远比对普通人要大。她身为当世业力最重之人,任何关于天地法则的动荡,都会在她身上被无限放大。
他安抚地对月奴说道:“你不用担心,守在殿外即可,陛下一回来,立刻通知我。记住,无论外面有什么传言,都不要自乱阵脚。”
“是,先生。”月奴恭敬地应了一声,深深地看了顾长生一眼,才缓缓退了出去。
寝宫内,再次只剩下顾长生一人。
他没有再坐下,而是负手立于窗前,遥望着东南方那片几乎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夜空。
他知道,自己与花楹的“无尘之舟”计划,刚刚启航,就迎来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滔天巨浪。
这片晦暗的星辰,像是一封战书,又像是一声倒计时的钟鸣。
它预示着,这个世界最古老的秘密之一,那场关于“天心碎裂之殇”的禁忌历史,即将被重新揭开。而那被无数人视为不祥之物的“碎心琉璃”,或许隐藏着远超所有人想象的力量与真相。
顾长生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这片星辰晦暗的夜空,正在预示着一场远超他想象的,关于“碎心琉リ”和“天心碎裂之殇”的巨大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而他,必须在这场风暴彻底吞噬一切之前,找到那真正的,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