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玉并未转身,只是那即将迈出的步子,又悄然收了回来。他重新看向顾长生,脸上的笑意未减,温和得像一位真心替晚辈担忧的长者。
“帝君大人可知,老臣活了三百余年,见过三代帝王。每一位,都是天纵之才,也都……是世间最孤独的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园中的秋风。
“古人有云,伴君如伴虎。此言并非指帝王凶残,而是说他们身处九天之上,所见的风景,所思的格局,早已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系着亿万苍生的性命,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天下的重量。”
温如玉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亲切的压迫感,随着他话语中每一个字的吐出,如水银泻地般,无声地笼罩了过来。他收起了那柄墨竹折扇,双手交叠于腹前,这是一个更为郑重,也更具审视意味的姿态。
“陛下,更是万古以来,从未有过的雄主。她的威仪,她的决断,皆远超常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两口深井,直直地望进顾长生的眼底。
“帝君大人日夜陪伴在陛下身侧,想必,对此感触更深吧?”
这是一个比之前所有问题都更加毒辣的陷阱。
它将话题从“关心女帝”这个安全的个人情感领域,直接拖入了对“女帝施政方式”的评价。这是一个臣子都轻易不敢触碰的禁区,温如玉却把它轻飘飘地抛给了顾长生。
承认,就等于议论君主,是大不敬。
否认,则与他之前“关心则乱”的深情人设相悖,显得虚伪。
顾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越过温如玉的肩膀,落在了小轩外那棵老树上。一片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打着旋,恋恋不舍地,终究还是脱离了枝干,飘然落下。
他像是被那片落叶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宰相大人说得对。”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她的确背负了太多。多到有时候,我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那龙椅太过冰冷,那皇冠……太过沉重。”
他收回目光,迎上温如玉的审视,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请求。
“我确实不懂什么天下格局,也不懂什么帝王心术。我只知道,老虎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当它回到洞穴,舔舐伤口时,它需要的,不是旁人对它獠牙的敬畏,而是一个……能让它安心闭上眼睛的角落。”
顾长生的回答,再次绕开了所有的政治评判。他没有去谈论那只“老虎”有多威猛,而是直接跳到了“老虎”疲惫时的状态。
他将一个关于权力与威严的宏大问题,重新拉回到了一个关于陪伴与慰藉的私人领域。
这是温如玉的知识盲区,也是他权术无法触及的地方。
宰相温润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固。他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言语之网,每一次都被对方用一种最质朴、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直接撕开了一个大洞。
对方根本不跟你下棋,而是直接掀了棋盘。
“帝君大人的见解……真是……”温如玉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与众不同。”
他知道,常规的试探,已经失去了意义。
于是,他决定投下最后一颗,也是最重的一颗石子。
“是啊,陛下她,生来就与众不同。”温如玉的语气变得幽深起来,“她是天命所归之人,身负的,是这个世界万古未有的宿命。我等凡人,只能仰望,追随,为她即将开创的那个……新时代,献上一切。”
天命。
宿命。
新时代。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顾长生心头。他知道,温如玉这是图穷匕见了。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正在用最隐晦的语言,探寻他对曦夜“归墟”计划的真实看法!
小轩内的空气,彻底冷了下来。
那三足小鼎中的静心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散去,那股能强行维持平静的香气也随之消失。属于秋日傍晚的、最原始的凉意,开始悄然侵入骨髓。
顾长生笑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宰相大人,您信天命吗?”
温如玉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直接反问。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天道循环,自有定数。信与不信,它都在那里。”
这是一个标准的、滴水不漏的回答。
“可我不信。”
顾长生站起身,走到小轩的栏杆边,负手而立。他的背影,在愈发昏沉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无法动摇的坚决。
他看着远处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宫殿轮廓,那里,有他唯一在乎的人。
“在我眼中,没有天命,也没有宿命。”
“只有她。”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彻底终结了这场智斗。它向温如玉宣告,无论女帝将要做什么,无论那所谓的“天命”是救世还是灭世,他,顾长生,都只会站在她那一边。
这是一种纯粹的、毫无理智可言的立场。
而恰恰是这种不讲理,才最是无懈可击。
温如玉彻底沉默了。他深深地看着顾长生的背影,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惊异,有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某种决心的冰冷。
“……老臣,受教了。”
良久,他吐出这四个字,对着顾长生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真的告辞。
温如玉转身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御花园中渐行渐远。
顾长生没有回头。
他依旧静静地站着,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有了一丝放松。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腔中那股被压抑的烦闷,才稍稍纾解。
与这种老狐狸对话,比打一场架还累。
然而,就在他心神微松的这一刹那。
一道冰冷至极的视线,如同淬了寒毒的钢针,毫无征兆地从斜后方刺了过来!
那视线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在评估猎物要害的……杀意。
顾长生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视线的来源——不远处,一座嶙峋的假山背后!
暮色深沉,假山的阴影如同泼洒的浓墨,将一切都吞噬了进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被风吹来的落叶,在地上打着旋。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但顾长生无比确信,那不是错觉。那道视线真实存在过,虽然只有一瞬,却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冰冷的划痕。
那不是温如玉的人。
宰相的算计,藏在温和的笑意里,藏在醇厚的茶汤中,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而刚才那道视线,是出鞘的剑,是见血封喉的毒。
它更直接,也更致命。
顾长生缓缓收回目光,心中警铃大作。他看着那座静默的假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座金碧辉煌、看似平静的皇宫,究竟是怎样一个龙潭虎穴。
明面上有温如玉这样笑里藏刀的老狐狸。
暗地里,还有这种不知来路的、致命的影子。
假山后的那道冰冷视线,如同一把无形的刀,在他心头划过。他知道,这皇宫里,除了明面上的温和算计,还有更致命的暗影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