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是融化了的金子,被慷慨地泼洒在御花园的每一寸琉璃瓦、每一片卷曲的飞檐之上。
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如同碎裂宝石般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晚桂的甜香,与角落里三足铜炉中升起的、一丝极淡的静心香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足以让任何紧绷的灵魂都松弛下来的宁静。
顾长生手中握着一把温润的玉梳,正一下,又一下,轻柔地为凰曦夜梳理着她那匹瀑布般的青丝。
发丝如墨,顺滑得不沾半点尘埃,从玉梳的齿间流淌而过,带着冰凉的触感。
凰曦夜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倦鸟。她卸下了那身繁复沉重的帝袍,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慵懒与柔软。那双总是蕴含着万古冰霜的凤眸微微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色。
顾长生的动作很慢,很有耐心。
仿佛他想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将这片刻的温柔,拉伸成永恒。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胸前。那里挂着一枚吊坠,正是那枚他送出的、由无数“碎心琉璃”熔炼而成的“星辰琉璃草”。在落日的余光下,吊坠内部那无数道天然的、蛛网般的裂痕,折射出迷离而哀伤的七色光晕。
一道道裂痕。
美丽,却又充满了破碎感。
顾长生停下了梳头的动作,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吊坠冰凉的表面。
“他们都说,这种石头不祥。”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园的宁静。
“因为它见证了一场本应带来救赎,最终却加速了毁灭的悲剧。”
怀中的娇躯微微一颤。
凰曦夜没有睁开眼,只是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仿佛要从他平稳的心跳声中汲取力量。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抠着自己寝衣上用金丝绣成的凤纹,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平静外表下那绝不平静的内心。
良久,她才开口。
她的声音,也像夕阳下的静心香,缥缈,却又带着一股渗透骨髓的凉意。
“不,它不是不祥。”
“它只是诚实。”
凰曦夜缓缓地说着,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无比遥远的故事。
“长生,你知道‘薪柴’是什么吗?”
顾长生没有回答,只是将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所谓的‘万古承罪之契’,听起来很伟大,对吗?初代圣皇牺牲自己,守护了世界。”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弧度,“可那份契约的代价,却由之后万代的子孙来偿还。每一个生灵,从降生的那一刻起,魂魄深处就烙印着那份来自太古的罪。修为越是精深,那份罪孽就越是沉重,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你的神魂。”
“直到有一天,你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成为了这个世界最顶尖的那一个。然后,你就会得到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耀’——成为‘首席薪柴’。”
“在万民的朝拜与敬仰中,走上通天祭坛,点燃自己的道果与生机,化作一捧绚烂的烟火,暂时喂饱那个潜藏在世界底层的、永恒的饥饿。”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冰锥,狠狠扎进顾长生的心脏。
他终于明白,她眉心那枚猩红的“薪火烙印”,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不是荣耀。
那是祭品的印记。
“一代,又一代。所有惊才绝艳的先辈,所有曾有机会捅破这天穹的至强者,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化作一捧灰烬。这就像一个巨大的、精美的磨盘,将最有价值的灵魂投入其中,碾碎,然后用他们的骨血,去修补那些永远也修补不好的裂痕。”
“这个世界,根本不是在培养强者。”
“它只是在圈养更肥美的祭品。”
顾长生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他抚摸着她长发的手,停在了半空,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疼惜。
凰曦夜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在自顾自地说着。
“也曾有人不认命。万载之前,那对惊才绝艳的道侣,他们相信‘原罪’是可以被净化的。他们试图炼化‘琉璃天心’,为这个世界找到另一条路。一条……不用再牺牲任何人的路。”
她的手指,轻轻握住了胸前那枚碎心琉璃吊坠。
“然后,他们失败了。”
“天心碎裂,深渊诞生,世界的崩坏在那一刻起,被永久性地加速了。那场本应带来希望的伟大尝试,最终却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后世的所有人——不要妄图改变,不要心存幻想。除了献祭,我们……别无选择。”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从那一刻起,所有的温和与改良,都被堵死了。世界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在沉默中成为薪柴。”
“要么……”
顾长生接过了她的话,声音沙哑:“要么,就拉着整个世界,一同焚尽?”
凰曦夜沉默了。
那片刻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沉重。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终于消失在了地平线下,天地间迅速被一层深沉的暮色所笼罩。
周围的宫灯次第亮起,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所以……”顾长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目光紧紧地锁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灵魂的最深处,“你选择的,就是后者?”
“这不是选择。”
凰曦夜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凤眸里,没有了平日的清冷与威严,也没有了面对敌人时的杀伐果断。那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冰川般的疲惫与绝望。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顾长生的脸颊。
“长生,我累了。”
“从我记事起,我就能听见这个世界在我耳边的哀嚎。我能感受到万万生灵的罪孽,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帝师教导我,身为帝君,就必须承载这一切,直到走上祭坛的那一天,这便是我的宿命。”
“我试过反抗,试过寻找其他的路,可每一次,换来的都是更深的绝望,和身边人……因为恐惧而疏远的眼神。”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枚碎心琉璃吊坠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到极点的光。
“所以,我不再反抗了。”
“既然这个世界注定要在无尽的牺牲与痛苦中循环,直到彻底崩坏,那由我来亲手结束这一切,又有什么分别?”
“这不是毁灭。”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碎片碾磨而成。
“这是我与这段被强加的、延续了万古的宿命之间……最后的了断!”
话音落下,顾长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于明白了。
她的灭世,不是出于憎恨,不是出于疯狂。
那是一种在耗尽了所有希望之后,所选择的、最为悲壮的自我解脱。她要斩断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的锁链,更是她自己身为“终极薪柴”的宿命。
“不……”
顾长生猛地握住了她那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他的双眼,在昏黄的灯光下,燃烧起两团不容置疑的、滚烫的火焰。
“你不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一股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曦夜,看着我。这不是终点,更不是唯一的了断方式。这世上,有第三条路。”
凰曦夜眼中的绝望,出现了一丝裂痕。她迷茫地看着顾长生,看着他眼中那份自己从未见过的、霸道得近乎蛮不讲理的坚定。
“而我……”
顾长生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让她感受着自己那强而有力的心跳。
“会为你,找到它。”
轰!
就在他承诺出口的瞬间,凰曦夜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万古的孤寂,无尽的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决堤的洪水。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猛地收紧了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反握住顾长生的手。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不留任何余地的依赖。
也就在这一刻,顾长生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
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如炼狱岩浆般的恐怖洪流,猛地从凰曦夜的体内狂涌而出,顺着两人交握的手,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
那股力量,霸道、古老、充满了毁灭一切的饥饿感,却又带着凰曦夜此刻最极致的依赖与信赖,没有伤害他,只是将他彻底淹没。
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火交织的深渊,呼吸为之一滞。
这股力量,强大到让他整个人,从灵魂到脊背,都窜起一股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