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最深处,是一间不存在于任何图纸上的秘室。
这里没有药香,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空气粘稠得像是半凝固的冰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刮过千年冻土的生涩与死寂。墙壁、地面、天花板,全由一种漆黑如墨的岩石砌成,岩石表面光滑如镜,却不反射任何光芒,反而像是贪婪的海绵,将室内唯一一盏镇魂晶灯散发出的幽光尽数吸了进去。
秘室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晶石容器。
它通体透明,内部却囚禁着一团噩梦般的物质。那是一缕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气,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化作挣扎咆哮的凶兽,时而凝聚成一张张无声嘶吼的人脸,狂躁地、永不停歇地撞击着容器的内壁。
这就是“业力”。
被花楹用特殊手法从一件古代禁器中剥离、浓缩了百倍的纯粹业力。
它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就是毁灭。
花楹站在容器三步之外,脸色比平日里更加苍白。她那双总是冷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也泛着紧张的涟漪。她看着盘膝坐在容器正前方的那个男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顾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这‘锁龙晶’是世间最坚固的材质之一,但里面的业力……其凶戾程度远超禁地暗牢的‘归墟黑焰’。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你……真的决定了吗?”
她的声音在绝对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小小的冰块,敲在人的心上。
顾长生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惯有的慵懒,仿佛他要面对的不是足以让此世任何强者都魂飞魄散的恐怖之物,而只是一杯稍微有些烫口的茶。
“花医官,你见过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花楹一怔。
“人人都怕它,因为它会伤人。”顾长生笑了笑,目光落在那团翻腾的黑气上,“可如果,有一个人,天生就不会被它伤害呢?那在这人眼里,它就不是猛虎,只是一只……长得比较凶的大猫罢了。”
这个比喻荒诞不经,却又精准得可怕。
花楹看着他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在这份匪夷所思的自信面前烟消云散。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她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我宗门最基础的引气法诀,名为《清泉诀》。它本是用来感知天地间最温和的水行玄气,从未有人想过用它去触碰业力。但你的体质……或许,也只有这种最基础、最纯粹的法诀,才能与你这片‘虚无’共鸣。”
“我该怎么做?”顾长生接过册子,并未翻看。
“静心,凝神。”花楹的声音恢复了医者的专业与冷静,语速极快地指导着,“将你的精神力,想象成你的另一只手,按照法诀的路线,缓缓探出,轻轻地……触碰它。”
她顿了顿,补充道:“记住,只是触碰,千万不要试图引导!一旦感觉不对,立刻收回!”
“明白。”
顾长生闭上双眼。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药室的冰冷,晶灯的幽光,花楹紧张的呼吸,都在他的感知中缓缓退去。他的心神,沉入一片绝对的黑暗与虚无之中。
这便是他的内在。一片不受此世法则沾染的“净土”。
他按照《清泉诀》那简单至极的法门,将自己的精神力凝聚成一束,如同一根无形的、柔软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枚悬浮在半空的“锁龙晶”。
一寸。
一尺。
越来越近。
那股暴虐、混乱、充满毁灭欲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隔着晶壁就狠狠地拍击在他的精神触须之上。寻常修士的精神力,在接触的瞬间就会被这股力量撕成碎片。
但顾长生的精神力,却像是一缕融入了大海的清风。
海啸再狂暴,也无法伤害到风。
他成功地穿透了晶壁的阻隔。
然后,他“触碰”到了那团业力。
“轰——!”
仿佛有一万座火山同时在他脑海中爆发!
那团业力在被触碰的瞬间,彻底暴走了!它不再是无意识地冲撞,而是像被激怒的毒蛇,找到了明确的目标,用尽全部的力量,顺着顾长生的精神触须,疯狂地反噬而来!
“不好!”
花楹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股足以冲垮圣人道心的狂暴洪流,在即将涌入顾长生眉心的前一刹那,忽然……停住了。
就像奔腾的岩浆,撞上了一片永恒的冰川。
所有的狂暴,所有的毁灭,所有的恶意,都在顾长生那片“虚无”的领域边界,戛然而止。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没有能量湮灭的巨响。
只是……平静地,被消解了。
那狂暴的业力洪流,非但没能伤到顾长生分毫,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可以安抚它万古躁动的港湾。它不再挣扎,不再咆哮,而是缓缓地、试探性地,顺着那条精神触须,朝着源头流淌过去。
温顺得,像一条找到了主人的小蛇。
顾长生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一股冰冷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力量,正试图进入他的身体。
他的内心,没有丝毫的慌乱。那个最大胆的设想,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没有收回精神力。
反而,他开始主动运转《清泉诀》,不是去抵御,而是……去接纳!
“他疯了!”
花楹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看到,那一缕凝如实质的黑气,真的被顾长生从“锁龙晶”中牵引了出来,如同一条纤细的黑线,连接着容器与他的眉心。
他在吸收业力!
他在做这个世界千万年来,无人敢想,更无人敢做的事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缕黑线钻入顾长生的眉心,消失不见。他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被业力侵蚀的迹象,没有痛苦的痉挛,没有皮肤的炭化。他依旧平静地盘坐着,宝相庄严,宛如入定的神佛。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在花楹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时,顾长生缓缓抬起了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前方的空处,轻轻一指。
一缕气息,从他的指尖,缓缓流淌而出。
花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不是黑色的。
那是一缕……近乎透明的、带着一丝微弱银辉的纯粹气流。它不再冰冷,不再狂暴,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祥和的气息,如同山间最干净的晨雾。
业力……
那毁灭万物的原罪业力,在他体内流转了一圈之后,竟化作了此世最精纯、最本源的……天地玄气!
花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难以言喻的兴奋!她快步冲到顾长生面前,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感受那缕从他指尖流出的银色气流。
温和,纯净,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她猛地看向那枚“锁龙晶”,里面的黑色气团,肉眼可见地……变淡了一丝。
成功了。
这个异想天开、堪称渎神的实验,竟然真的成功了!
那堵了万古的、名为“宿命”的堤坝,在此刻,被这个来自界外的男人,用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凿开了一道微小,却足以让光芒透进来的……裂痕!
“这……这怎么可能……”
花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顾长生,那眼神,不再是看着一个合作者,而是像一位迷失在永夜中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第一缕晨曦。
顾长生缓缓收回手指,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的、温和而磅礴的力量。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看着花楹那张被巨大惊喜与震撼所充斥的绝美脸庞,微微一笑。
花楹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她看着顾长生指尖那缓缓消散的银辉,看着他那平静的脸庞,激动得语无伦次,颤声低语:
“顾先生,你……你找到了熄灭劫火的……第一滴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