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曦是最吝啬的画师,只舍得用最浅淡的、近乎于灰白的颜料,在窗纸上涂抹出微光。
寝宫内依旧昏沉。
御案旁那盏燃了一夜的烛火早已熄灭,只留下一缕冷却的青烟,凝固在空气里,像一个未竟的叹息。
一枚吊坠,静静地躺在床榻边的紫檀木几上。
正是那枚碎心琉璃。
它接引着窗外那一点点熹微的光,内部那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裂痕,仿佛活了过来。光线在其中被反复切割、折射,最终投射出一小片迷离而哀伤的七色光斑,印在深色的木纹上,如同一滴干涸的、来自万古之前的眼泪。
顾长生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他没有睡。
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入睡。
身侧,凰曦夜睡得很沉。她卸下了一身帝王的威仪与冰冷,呼吸平稳而悠长。那张颠倒众生的绝美容颜,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恬静。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会做着甜梦的姑娘。
可顾长生知道,这平静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在这具看似纤弱的身体里,沉睡着足以将整个世界拖入深渊的、万古以来最沉重的原罪业力。那是一片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最深沉的海洋。
而他,顾长生,正躺在这片海洋的风暴眼旁,看似安宁,实则心绪翻涌,比昨夜朝堂之上的交锋,更要惊心动魄。
昨夜,在凰曦夜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后,那久未出声的系统,用一种不带任何情感的、机械的宣告,在他脑海中投下了一颗真正的惊雷。
「警报:宿主特殊体质“无罪之身”深度解析完成。」
「基于当前权限与“救世”协议,解锁以下关键信息。」
冰冷的文字流,如同刀刻斧凿,深深烙印进他的意识深处。
「解析开始……」
「此界众生,自诞生之刻,魂魄深处便烙印有源自“终焉吞噬者”的本源碎片,此即为“原罪业力”之根基。它既是力量之源,亦是宿命之锁。」
「宿主顾长生,经深度扫描确认,魂魄构成中,不含任何“原\"罪业力”成分。其因果线,源自另一方世界,与此界法则无任何交集。判定为:界外变数。」
顾长生缓缓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寝宫里的空气,似乎也因此变得稀薄起来。
界外变数。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穿越者,是这个世界的“外人”。但他从未想过,这种“外”,竟是如此的彻底。彻底到,连这个世界最基础的、如同呼吸般理所当然的“原罪”,都与他毫无干系。
「体质特性解析:由于宿主不存在“原罪业力”作为“接口”,此界任何针对业力的探查、攻击、污染手段,对宿主均判定为“无效”。宿主的存在,于此界法则而言,如同一块不溶于水的顽石,一块存在于精密齿轮组中的、绝对光滑的球体。」
「结论:宿主是唯一能够与“原罪业力”最终承载者(凰曦夜)进行深度接触,而不被其业力同化或侵蚀的个体。」
系统的解释,让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凰曦夜时,她眼中那份混杂着好奇与探究的审视。想起他能安然无恙地牵着她的手,拥抱她冰冷的身体。原来,他所以为的“特殊”,并非某种玄妙的缘分,而是一种冰冷的、物理层面的“绝缘”。
他就像一个真空,存在于这个充满了致命“病菌”的世界里。
「核心警示:」
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万古承罪之契”是维持此界不被“终焉吞噬者”彻底吞噬的底层协议。此协议的基础,是此界所有生灵共同承载“原罪”。宿主“无罪之身”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该协议的公然违逆与挑战。」
「当宿主与此界交互越深,影响力越大,就越容易被此界的天地法则,判定为需要清除的“异物”与“漏洞”。」
「请宿主谨慎行事。」
困惑。
警惕。
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了顾长生的心头。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一个荒诞的、黑色的笑话。
在这个世界,罪,是生灵存在的证明,是与世界相连的脐带。而他,一个干净得不染尘埃的人,却成了那个最不该存在的“异类”。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身侧凰曦夜的脸上。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他能“看”到,在她平静的睡颜之下,那股庞大的、如星河倒悬的业力,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的方式,缓缓流转。那是世界的伤痕,是众生的宿命,是她痛苦的根源。
那股力量,是如此的浩瀚,如此的深沉。
而他自己体内呢?
空空如也。
一片虚无。
这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他仿佛是一个黑洞,一个绝对的“无”。而她,则是包罗万象的“有”。她体内那足以压垮神魔的沉重业力,与他这片轻飘飘的虚无,形成了最极致的、也是最荒谬的对比。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如果……她体内的业力是那把锁住全世界的、最沉重的锁。那我这具独一无二的、什么都没有的身体……会不会,恰好就是那把钥匙?」
以“无”,去容纳“有”?
以这片来自界外的“虚空”,去填补这个世界最深刻的“裂痕”?
这个想法太大胆,也太疯狂,让他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忽然理解了凰曦夜昨夜的计划。那不是单纯的毁灭,而是以身殉道,用最惨烈的方式,去重启一个病入膏肓的世界。她试图用体内最强的“毒”,去攻克这个世界本身的“癌”。
而他,或许能提供另一种可能。
一种……不需要将棋盘连同棋手一起焚烧殆尽的可能。
他终于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凰曦夜的脸颊。
她的肌肤,一如既往的冰凉。
但在这一刻,顾长生却从这片冰凉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那是她将自己全部的信任,连同一个破碎世界的希望,都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中的重量。
他收回手,缓缓握成拳。
那枚被他攥在掌心的碎心琉璃,仿佛也感受到了他此刻的心绪,传递来一丝刺骨的寒意。
他,一个只想躺平的咸鱼,一个只想守着老婆过安稳日子的普通穿越者,就这么被推到了浪潮之巅。他要面对的,不再仅仅是晏千秋那样的朝堂老臣,甚至不只是凰曦夜那灭世的宿命。
他要面对的,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运转了万古的法则本身。
天,更亮了一些。
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铅灰色的、毫无生机的质感。没有朝霞,没有飞鸟,只有沉甸甸的云层,压抑地笼罩着整座皇城,仿佛也预示着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沉重宿命。
顾长生望着那片天,耳畔似乎还在回荡着系统那冰冷的警告。
他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原来,在这人人皆罪的世界,我唯一的“清白”,竟是最大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