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湿的空气紧紧糊在皮肤上,像一张无形的网。
安岭县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万亩竹林被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本该是破土丰收的季节,此刻却成了全县人心头的重压。
嫩笋出土,等不了天晴,更等不了堵在省道上的冷链货车。
林晚的指尖在全息投影的地图上飞速划过,一条条红色的预警线刺得她眼睛发疼。
物流中断,气象恶劣,而她面前最棘手的数据,却来自村里。
一张张照片实时传来,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起了一排排硕大的竹匾,鲜嫩的笋片被仔细地铺在上面,任由阴沉天空下的潮气侵蚀。
“他们在干什么?”林晚的声音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焦躁,“这是在加速霉变!湿度超过85%,温度在22度,这是在培养菌丝!”
她身旁的周执,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照片。
照片里,村民们脸上没有绝望,反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一个老人对着镜头,露出发黄的牙齿,憨厚地笑着,指了指门楣上挂着的竹匾。
竹匾的边缘,用红绳系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行字。
几乎每家门口的竹匾上,都有这么一个木牌。
“他们在搞一个‘晒笋互助组’。”周执的声音很轻,“每家都把最好的笋拿出来,统一晾晒。他们说,他以前讲过,只要人心齐,没有过不去的坎。还说……信任,比天气重要。”
林晚猛地抬头,她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那个如同传说般存在,又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的男人。
可这简直是愚昧!
数据模型不会说谎,再过十二个小时,这些饱含着村民希望的笋片,就将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霉菌培养基。
“我必须阻止他们!”林晚调出全县广播系统的控制界面,“信任不能当饭吃,更不能阻止黄曲霉素的滋生!”
“别。”周执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有时候,做错,也是传承的一部分。他们晒的不是笋,是那股不信邪、不认命的心气。这股心气,比一季的竹笋更金贵。让他们晒吧,我们来想办法解决销路和烘干设备。”
林晚看着屏幕里村民们倔强的脸,又看看周执深邃的眼眸,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她不懂,但她选择相信周执的判断。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共富”系统数据中心,小柯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他面前的流量监控大屏上,一条诡异的流量曲线正在以非正常的速度攀升。
来源是国内最大的短视频平台,一个名为“寻找沈昭岐”的话题挑战赛,在没有任何预热的情况下,被算法悄悄推上了热门。
视频内容五花八门,有的人在模仿沈昭岐经典的助农叫卖片段,有的人在分析他留下的只言片语,甚至有人用AI技术,试图合成他“可能”会说的新的话语。
每一条视频下面,都有着远超其本身质量的互动量。
这是赤裸裸的流量倾斜,是资本在消费一个已经离开的人,试图将他塑造成一个可以被任意解读和利用的偶像。
小柯的十指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冰冷的指令流水般涌入系统深处。
他没有去攻击对方的服务器,那太粗暴,也太容易被发现。
他只是悄无声息地接入了对方的底层内容分发协议,植入了一行极小的代码。
瞬间,所有带着“寻找沈昭岐”标签的视频末尾,都凭空多出了一行灰色的小字:“本内容由AI生成,原型人物不存在于现实。”
这行字很小,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狂热。
紧接着,小柯手指轻点,将原本倾斜给这个话题的推荐权重,无声无息地转移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活动上——“方言助农大赛”。
运营团队的抗议电话立刻就打了进来,声音几乎要冲破听筒:“柯总!你知道我们损失了多少吗?那是千万级别的曝光!我们马上就要冲上全网热搜第一了!”
小柯靠在椅背上,声音平静无波:“我们要的不是热搜,是土壤。是能长出庄稼,而不是长出网红的土壤。”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
而在集团的另一间办公室,秦念慈的指尖正停在一份拟发布的内部纪要文件上。
红色的标题异常醒目:《关于继承昭岐精神,全面推进新阶段工作的指导意见》。
文件里,近期几个大获成功的助农项目,从安岭县的竹笋危机预案,到西北的枸杞品牌打造,全都被归因为“昭岐精神”的感召和延续。
她看着那四个字,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拿起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划掉了那一行标题,在旁边重新写下:“基于共富决策模型的基层实践总结与推广”。
文件中的所有“昭岐精神”,被她一一替换为具体的策略、模型和执行细节。
在文件的末尾,她亲手附上了一段批注:“当我们将奇迹归功于某个幽灵,我们就背叛了所有正在努力的人。共富系统,不相信神话,只相信每一个普通人手中真实的力量。”
文件下发后,原先撰写这份纪要的战略规划部一片死寂。
没人提出异议,也没人辩解。
只是第二天一早,部门里有三名最资深的骨干,同时向人力资源部提交了申请,要求调往最偏远的新疆和西藏服务站。
他们什么也没说,但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夜色更深。
秦知语独自坐在中央控制室,翻阅着全国数千个服务站的运行日志。
她的目光在一行不起眼的记录上停住了。
青海,格尔木,一个偏远到几乎被人遗忘的站点。
日志显示,该站点连续三个月,都在凌晨三点整,准时自动播放一段只有1.7秒的残缺音频。
她调出了那段音频。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是一段变了调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怪异声响。
秦知语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认得这个声音,这是技术部门从那枚被烧毁的U盘中,拼死抢救出来的最后一点数据,经过无数次解码后的变调版本。
她立刻派了离那里最近的调查员前往。
三天后,一份手写的报告送到了她的办公桌上。
报告很简单:站点管理员误将这段音频当成了系统提示音,一直没有理会。
而住在站点附近的一个盲童女孩,每天晚上都会准时守在窗边。
她告诉调查员,这个声音,很像她已经去世的爸爸,在冬天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家时,发出的脚步声。
秦知语看着报告,久久没有言语。
最后,她拿起通讯器,只下达了一道命令:“恢复音频的自动播放。不要打扰她。以后这个站点的凌晨三点,都留给她。”
挂断通讯,她缓缓起身,走进办公室最深处的休息间。
她打开一个沉重的保险柜,从里面取出的,不是机密文件,而是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盒子里,是那枚U盘的残骸。
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十五年前的她和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正站在一个尘土飞扬的片场,笑得灿烂。
她将那张合影,轻轻地覆在了U盘的残骸之上,仿佛在为一段记忆盖上温暖的被褥。
与此同时,云南边境的某个小村落,沈昭岐正坐在火塘边,看村民们对着几筐刚从山里捡回来的鸡?菌发愁。
雨季的菌子长得疯,可村里的年轻人对着直播镜头,除了“宝宝们”、“家人们”,憋不出第二个词。
村长搓着手,一脸期盼地看着他:“沈老师,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教教我们,这词儿该咋说?”
沈昭岐摇了摇头,笑着婉拒:“别叫我老师。我说的,不一定有你们自己说的好听。你们的声音,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好听的声音。”
一个年轻人不服气,清了清嗓子,学着短视频里最火的戏腔风格,尖着嗓子喊:“好山好水好地方,鸡?菌它美名扬……”结果一句没唱完,自己先岔了气,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沈昭岐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筐菌子前,随手拿起一朵,也不看镜头,只是用一种极其自然,又带着奇特顿挫感的节奏,吆喝了一声:“鸡?菌,雨后香,三十一斤,莫还价!”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那股子鲜活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自信,是任何华丽辞藻都无法比拟的。
第二天,全村的直播间都开了。
奇怪的是,再没有人去模仿什么戏腔,也没有人说那些油腻的开场白。
但每一句叫卖的结尾,都仿佛不自觉地,带上了那股短促而有力的顿挫节奏。
小柯的数据中心里,一套新的语言模型被系统自动捕捉并生成,系统为它命名为:“昭岐韵·生活版”。
夜里,沈昭岐独自坐在火塘边,给一个老旧的录音机换上最后一节电池。
他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而是他许多年前,为了练习各地不同方言的叫卖,录下的无数次失败片段。
沙哑的,跑调的,口音古怪的……他听着自己的笨拙,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村民们抬着一个刚刚用竹子扎好的直播支架走了进来。
支架很粗糙,但顶端,却用藤条精心编织出了一个极简的人脸轮廓。
那轮廓线条简单,看不清眉眼,却有一种奇妙的神韵——既像沈昭岐,又不像他,更像是村里每一个人质朴的笑脸。
村长指着那个轮廓,大声说:“以后,它就是咱们村的‘代言人’!”
沈昭岐看着那个轮廓,点了点头,笑了。
天亮之前,他悄然离开了村子。
村民们醒来时,只看到门槛上,静静地放着那台旧录音机。
不知是谁在夜里触碰了按键,磁带正在缓缓倒带,机芯发出的沙沙轻响,均匀而绵长,像一个沉睡之人的呼吸,在寂静的晨光中,微弱却清晰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