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一夜未歇,到清晨六点,天色依旧是浑浊的土黄色。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与铁锈般的气味,刺得人鼻腔发紧。
沈昭岐就站在这片广袤而死寂的土地上,脚下是武威的一片枸杞田。
干裂的田埂像是大地的伤疤,龟裂的缝隙里,还能看到去年枯死的枸杞根茎,黑黢黢地蜷缩着,仿佛无声的控诉。
身旁的秦知语蹲下身,捻起一把沙土,土质极好,却感受不到丝毫生命的气息。
她看向沈昭岐,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你说要请我吃最好的枸杞,可这里,连一根像样的苗都看不见了。”
沈昭岐没有立刻回答。
他指尖划过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亮起一个极其隐蔽的界面,标题是“共生模式 - 深度推演”。
幽蓝色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刷新,系统正以惊人的速度分析着近五年来全国所有公开的助农项目失败案例。
一个个项目被标记、拆解、归因,最终,三条血红色的高亮词条被置顶,如同三把插进心脏的刀。
“供应链断裂。”
“品牌溢价缺失。”
“农户话语权真空。”
他将平板转向秦知语,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苗是看不见了,但根还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绝收的土地,“问题从来不在地里,也不在农民身上。”
秦知语的指尖在沙土中摸索,似乎在感受那潜藏于地下的、不屈的生命力。
她抬起头,合同签得天花乱坠,白纸黑字写着‘包销兜底’。
结果呢?
去年第一批枸杞熟了,拉到几百公里外的收购点门口,对方一句‘品质不达标’,直接拒收。
连人带车,晾在门口三天,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年的心血烂掉。”
她的话音未落,沈昭岐的平板上弹出一个远程会议的接入请求。
林晚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的背景是灯火通明的昭品数据中心。
“老板,最新数据出来了。”林晚语速极快,调出一张全国地图,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光点。
“过去一个月,‘昭品认证联盟’共收到八十七份跨省合作申请。其中,西北地区占比超过六成,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六十三。但……”
她话锋一转,地图上的大部分光点由绿色转为代表警示的黄色:“我们分析了这些申请方的基础条件,其中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地区,缺乏最基础的冷链物流和独立的第三方质检能力。”
数据中心的小柯也探过头来,补充道:“昭岐哥,我们的系统模式可以直接输出,技术上实现全程溯源、智能仓储没有问题。但是,信任链的重建……需要时间。我们的人不可能永远待在每个地方。”
空气一瞬间陷入了沉寂,只剩下风声在耳边呼啸。
信任,这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词,正是压垮这片土地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昭岐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沙尘,看到了某种未来的可能。
他忽然开口,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那就换个玩法。启动‘共富2.0’试点方案。”
林晚和小柯都愣住了。
“第一,我们不在任何试点地区设立品牌代理,不赚中间差价。”
“第二,由‘昭品监督团’直接选拔,派出一个五人小组,驻场三个月。从选种、田间管理、采摘、质检到封装发货,进行全流程的技术和标准扶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昭岐加重了语气,“这三个月,全程二十四小时直播,所有关键决策节点,由当地所有参与农户线上投票决定。如果超过半数农户对监督团的任何一个成员不满意,可以随时投票,要求我们更换。监督团的绩效,只与当年该地块的最终分红挂钩。”
他关掉平板,看着秦知语,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们不是去救谁,也不是去施舍什么。我们只是去递一个方向盘,让一直被蒙着眼睛、绑着双手的他们,有机会自己驾驶。”
秦知语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甘肃这个试点,我来带队。”
沈昭岐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有人选。”秦知语立刻开始盘算,“周执懂技术,也熟悉一线。我再从原来秦禾农产的老部下里,找出两名最顶尖的审计,他们最清楚传统农业公司的账目里藏着多少猫腻。我们四个人,再加一个直播运营,组成‘重建先遣组’。”
出发前夜,秦知语在整理行李时,从一个压在箱底多年的旧皮箱里,翻出了一份已经泛黄的规划书。
封面上的字迹娟秀而有力——《关于秦氏集团布局西北有机农业生态链的五年规划》。
这是十五年前,她刚刚进入秦氏董事会时,耗费了无数心血做的第一份提案。
然而,它最终被董事会以“回报周期太长,投资风险过高”为由,轻飘飘地否决了。
她将这份规划书复印了一份,交给了前来送行的沈昭岐。
“当年没做成的事,现在,换个方式,让它在这片土地上落地。”
沈昭岐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目光落在右下角的签名日期上。
那个日期,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时间的壁垒,扎进了他记忆的最深处。
那正是他被秦家构陷,被整个行业雪藏的前一周。
原来,在那个他以为全世界都与他为敌的时刻,她也曾试图推开一扇通往未来的窗,却同样被沉重的现实无情地关上。
两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都融化在沉默的理解中。
这一次,不是弥补遗憾,而是要去夺回那被耽误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抵达武威的第二天,情况比想象中更加严峻。
当地合作社的负责人老马,一个皮肤被晒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汉子,接待他们时,浑浊的眼珠里写满了不信任和麻木。
他叼着一根没点燃的旱烟,嘴角挂着一丝嘲讽:“你们这些城里人,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上回那个粉丝几百万的大主播,也是这么说的,带着团队来拍了两段视频,枸杞是卖出去了几单,可人一走,热度一过,剩下的货全砸手里了。我们连给人家垫的运费都没收回来。”
面对这种近乎无礼的冷漠,沈昭岐没有辩解一句。
他只是当着老马的面,拨通了昭品物流负责人的电话,并按下了免提。
“通知下去,‘昭品冷链专线’今天开始,正式接入甘肃武威地区。所有通过昭品认证的农产品,首单运费全免,由平台先行垫付。后续运费,按市场价三折结算,差价由平台补贴。”
电话那头的声音干脆利落:“收到,老板!系统后台马上更新!”
老马叼着的旱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这还没完。
沈昭岐示意小柯远程操作,将老马的手机接入了昭品农户端的内测版。
一个全新的功能模块弹了出来——“履约倒计时”。
“马大叔,你看这里,”沈昭岐指着屏幕,“从现在开始,你们的每一笔订单,从采摘、打包、入库到发货,每一个环节都会在系统上链,生成一个独一无二的时间戳。我们的承诺是,四十八小时内必须发货。如果超过这个时间,系统会判定为平台履约违规,自动将订单金额的百分之三十,作为赔付款,直接打到你们合作社的账户上。”
老马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倒计时,看着后台实时更新的物流车辆定位信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他捡起地上的旱烟,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沈昭岐,又像是在问自己:“原来……原来真有人把我们当合伙人看啊……”
与此同时,周执在镇上做调研时,发现了一件棘手的事。
当地一家规模不小的“助农企业”,还在大量使用印有“秦禾农产”的旧版包装模板。
他们只是用一张劣质的贴纸,盖住了原来的logo,涉嫌严重误导消费者。
林晚在远程会议里建议:“这是典型的侵权行为,建议立刻发律师函,提起诉讼,杀鸡儆猴。”
“不,”沈昭岐却阻止了她,“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只是被旧规则困住的人。”
他亲自邀请了那家企业的负责人来座谈。
对方是个一脸愁苦的中年人,一见面就诉苦,说前几年压了太多秦禾的包装袋,销毁成本太高,只能这么凑合用。
沈昭岐没有指责他,而是提出了一个“过渡期扶持计划”。
“三个月内,我们免费为你们接入‘昭品溯源系统’,并提供专业培训。你们可以继续使用旧包装,但必须在上面加贴我们的溯源二维码。消费者一扫,就能看到产品的真实来源和我们的官方声明。”沈昭岐看着他,“三个月后,如果你们的品控能通过我们的审核,可以直接申请成为昭品认证供应商。”
那个中年负责人听完,眼圈瞬间就红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当场哽咽起来:“沈总……我们不是不想做好,是真的怕啊……怕做得再好,也没人信了……”
当晚,小柯在系统后台惊喜地发现,那家企业主动上传了第一批产品的第三方检测报告,数据详尽,标准甚至高于昭品的要求。
深夜,秦知语在临时搭建的驻地办公室里,整理着一份份手写的农户档案。
窗外,风声呼啸,像是这片土地沉重的呼吸。
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是沈昭岐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在当地临时租用的培训中心墙上,新挂上了一块散发着木香的牌子,上面用隶书刻着一行字:昭品第002号基地——从信任的裂缝里长出来。
秦知语的嘴角微微上扬,正准备回复,刺耳的系统警报声突然撕裂了夜的宁静!
她的手机和电脑同时弹出了最高级别的红色警报。
林晚的紧急通讯几乎在同一时间接了进来,声音里满是凝重:“出事了!国内最大的那家电商平台,就在刚刚,悄然上线了一个叫‘优农臻选’的认证标签,规则和我们的‘昭品认证’高度相似,但标准模糊,审核宽松!就在上线的这半小时内,已经有超过三十家商户入驻了!”
林晚的分析报告紧随而至,背后的操盘手,赫然指向了那个曾经被他们联手封禁,如今却借壳重生的mcN残余势力!
办公室里,沈昭岐缓缓站起身,望向窗外那片在夜色中更显深邃的枸杞林。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在嘲笑。
“他们学得了形式,却抄不走链。”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蕴含着风暴前的绝对宁静,“通知所有人,明天,我们开一场‘打假直播’。”
话音未落,天边,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沙尘,金色的光线,精准地投射在田埂尽头那根尚未插上铭牌的地界桩上。
这一仗,将决定这片土地上,究竟是长出新的果实,还是重新被旧日的阴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