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的湿热空气,仿佛被那一声声尖锐的争吵煮沸了。
“我的铜秤,跟了我阿爷一辈子,称的是良心!”一位皮肤黝黑、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的老农,死死护住身前那杆磨得锃亮的铜秤,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倔强的火焰,“你们的电子秤,按几下就变个数字,比人心还贪!这叫共同富裕?这是要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口袋里最后几个铜板都刮走!”
他对面,二十几户果农围着各自的电子秤,脸色涨红。
他们同样委屈,辛辛苦苦种出的果子,谁不想卖个公道价?
可现在,他们却成了“用科技欺负老实人”的靶子。
网络直播的镜头毫不留情地记录下这一切,弹幕如潮水般汹涌。
“2024年了还用古董秤?梦回清朝?”
“支持大爷!高科技的镰刀最锋利!”
“共同富裕集市?我看是混乱集市!监管部门在哪?”
舆论的烈火,瞬间燎遍全网。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我是驻点协调员,秦念慈。现在,所有秤具,无论新旧,全部就地封存。”
人群静了一瞬,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个穿着简单白衬衫的年轻女人。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眼神锐利如刀,直接指挥工作人员拉起警戒线,将二十四台电子秤和那杆孤零零的铜秤小心翼翼地收拢。
紧接着,她转身拨通了一个加密线路:“林晚,我要‘共同富裕链’上这个镇近三年的全部交易数据,特别是高温时段的重量浮动记录,十五分钟内给我。”
十五分钟后,远在千里之外的一间数据中心内,林晚的指尖在键盘上化作一道道残影。
海量的数据流在她眼前瀑布般倾泻,最终,一条微不可察的异常曲线被她精准捕捉。
高温环境下,电子秤的读数确实存在规律性的、毫厘之间的漂移。
这是物理现象,但背后一定有人为的漏洞。
林晚没有停下,她顺着数据的脉络逆流而上,像最顶级的猎犬,精准地嗅到了那串隐藏在固件底层的代码。
一个区域性校准漏洞,只在特定温湿度下被激活。
她瞳孔骤然收缩,因为这个固件的供应商——“星衡科技”,正是三年前“青年助农创新基金”重点扶持推广的明星企业。
而那个基金,最大的出资方,姓秦。
林晚的呼吸停滞了半秒。
她没有向任何人汇报,而是将完整的证据链、数据模型和一条直指“星衡科技”背后股权结构的线索,打包成一个加密文件。
她没有上传到公司内网,而是直接将其挂载到了面向所有农户开放的公共审计链上。
在文件的备注里,她只留下了一句话:“秤准不准,请交给用秤的人自己来判。”
几乎在林晚上传文件的同时,一场特殊的线上听证会在“共同富裕”体系的内部频道召开。
主持人周执的表情严肃,屏幕上,一边是国家计量局的专家和物理学教授,另一边,是十位从全国各地随机抽选的一线果农,他们的脸庞在摄像头的映照下,显得朴实而紧张。
“根据上个月刚通过的《促进农产品交易标准化条例》第七条,我们可以直接裁定,所有交易必须使用经过官方认证的计量设备。”一位专家条理清晰地陈述。
这意味着,老农的铜秤,从法理上已经输了。
周执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农民局促不安的脸,最终,他打断了即将开始的表决程序。
“规则是冰冷的,但人心是热的。我提议,暂停表决,实地重测。”
他的决定让所有人愕然。
这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和不可控的变数。
但周执的目光不容置疑。
很快,三十七名来自不同行业的志愿者冒着滇南的滂沱大雨,在那个争执发生的小镇,开始了严苛到近乎偏执的重复称重实验。
他们在不同时间、不同温度、不同湿度的环境下,用同样的果子,反复测试那二十五杆秤。
三天后,一份长达六十页,附带上千组原始数据的《非标准化环境下的公平计量建议稿》摆在了周执的案头。
这份浸透着汗水和雨水的报告,一周后,被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列为修订计量法规的重要参考文件。
舆论的风暴中心,负责AI舆情引导的小柯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上级要求他立刻启用“标准化话术模板”,用最温和、最正确的话术引导舆论,平息争议。
他盯着屏幕上那些充满泥土气息的争吵视频,那些磕磕巴巴、带着浓重方言却无比真实的质问,最终删除了准备好的所有模板。
他在AI系统的更新日志后台,敲下了几个字:“不是所有声音,都该被修整成悦耳。”
下一秒,他推送了一个全新的系统模式——“瑕疵保留模式”。
这个模式下,AI不再追求完美的普通话和流畅的表达,而是允许农户自主保留他们的口音、停顿、甚至口误,系统只在后台做最基础的语法补全,确保意思能够被理解。
这个看似“技术倒退”的更新,却意外引爆了网络。
无数内容创作者开始模仿这种“带着瑕疵”的真实感,#听得懂的笨拙#这个词条,在短短数小时内冲上热搜第一。
人们突然发现,相比于字正腔圆的完美话术,那些朴素的、不加修饰的真实声音,更能触动人心。
就在小镇成为全国焦点时,一个身着粗布对襟衫的中年男人,在集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摆开了一张小桌。
一张宣纸,一方砚台,一支狼毫笔。
他在这里代写合同,不用打印机,只用毛笔一笔一划地誊抄。
他的字迹沉稳有力,每一份合同的末尾,他都会用朱砂小楷加一句批注:“此价保你孩子开学前不跌。”
没人知道他是谁,但他的摊位前却排起了长队。
那些刚刚还在为几钱几两争执的果农,此刻却异常安静,仿佛那支笔写下的不是交易条款,而是一种重于泰山的承诺。
一天下来,镇上八成的果农都主动找他签了这份手写的合同。
当晚,他将收到的所有酬金,一分不差地转入了当地儿童助学金的账户。
在备注栏里,他只留下一句话:“算不清的,就别硬算。”做完这一切,沈昭岐收拾好笔墨,悄然离开了小镇,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暴的终点,是秦氏集团顶层的董事会会议室。
秦知语面沉如水,听着助理关于“星衡科技”与秦家旁系亲属参股的汇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铁腕掌门人最重家族声誉。
他们都在等待她如何雷霆手段,将这件事压下去。
但秦知语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我宣布,即刻成立集团‘利益回避委员会’。”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委员会首任执行主任,由秦念慈担任。”
被紧急从滇南召回的秦念慈,正站在会议室的末席,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
秦知语没有看她,而是面向所有董事,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从今天起,我个人所有关联交易的审批权,全部移交委员会。过去,我用规则保护我的家人。从现在开始,我要让规则,保护所有人。”
散会后,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
秦知语独自站在窗前,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没有号码的匿名短信。
短信只有一句话。
“铜秤没坏,坏的是心秤。”
秦知语久久地凝视着这几个字,眼中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与此同时,已经离开滇南的沈昭岐,车子停在一个被荒草覆盖的村口。
他没有立刻驱车离开,而是下车,走到一块几乎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功德碑前。
他用手拂去上面的青苔和尘土,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着那些斑驳的名字。
他看着那些名字,看了很久很久,仿佛在与一个个沉默的灵魂对话。
终于,他掏出一部款式老旧的翻盖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而凝重。
“那些被遗忘的名字,是时候让所有人都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