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唤丫鬟去就成......\"王翦话刚出口便知失言。
\"怎的?女儿侍奉不得父亲了?\"清秋眼波流转,带着三分嗔怪,\"我不在家这些时日,您怕是连宫禁都敢闯了吧?忌口的偏要尝,犯忌的定要做——您这是要抛下女儿独活不成?\"
清秋声音发颤:\"娘亲去得早,如今连爹爹也......\"话未说完便哽咽起来。
\"胡吣!\"王翦急得青筋暴起,\"你爹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往后定然......\"
小月捧着铜盆进来时,正看见 拧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温热的绢帕抚过老将军的面庞,那些纵横的沟壑里积着塞外的风沙,霜白的鬓角还带着祁连山的雪气。
当年横刀立马的雄姿犹在眼前。军中谁人不晓,王翦将军就是活着的军旗——是当今秦王的樗里疾,是九原郡的定海针。
可如今这双曾挽千斤强弓的手,连酒樽都端不稳了。清秋岂会不知父亲心事?廉颇七十尚能披甲,何况这位曾在函谷关独挡六国联军的虎将?
\"爹......\"
\"傻丫头,谁还能不老呢?\"
\"您得爱惜身子......\"
王翦望着一池残荷突然大笑:\"阎罗殿前无老少!这亭台楼阁看着风光,对你爹却是枷锁!你可知每夜梦回,耳边尽是战鼓声?蒙家那个老匹夫定也这般......寂寞啊!沙场才是吾辈归处!\"
泪珠砸在玄色衣襟上,晕开深深浅浅的痕。清秋懂得这份蚀骨的孤独——当号角声远去,那些同生共死的袍泽都化作牌位,活着的传奇反而成了困兽。
可他是王翦啊。王家儿郎正擎着大秦的战旗,庙堂怎会容老将再掌兵符?
然而,纵使她心中明白,却依旧无法割舍那份私心——她期盼父亲能颐养天年!在这最后的岁月里安康度日,多活一载便是一载。
这是身为女儿的自私,因为一旦离去,这世间便再无人能让她轻快地追喊\"爹\"了。
生命如灯逝,唯留生者沉浸在无尽的追忆中!
\"好了好了,清秋莫哭,爹定会好好活着,还等着乖女抱着外孙来见我呢!\"
\"对了,今日怎得空来寻你爹了?\"
\"女儿想爹了不能来么?此番前来,是奉王命传话,请爹出席今晚的宫宴。\"
\"宫宴?\"
\"正是。我军大捷,六国尽灭,捷报传至王宫,王上龙颜大悦,特设盛宴召群臣共庆!王上还特意嘱咐女儿请您出山呢。\"
\"唉,宴非善宴啊。老夫本已归隐,前次高唐之战,王上召我等老臣入朝,借此定下扶稣挂帅之事。如今又是群臣齐聚,恐有大事。\"
王翦眉头紧锁。他王家功勋彪炳,威震秦廷,六国之中竟有五国亡于他们父子之手。若再过多涉足朝政,恐招祸端。
功高震主者,最忌心存侥幸,唯有自污方能保全。
\"对了爹,您可听闻咸阳近日的传言?\"
\"何等传言?\"
\"是一首诗,女儿今晨听闻的,关于公子的诗。\"
清秋将所闻细细道来。
\"「秦有百万带血甲,甲下深藏向君心」——此言是说扶稣以仁德体恤将士,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赢得军心,倒是好事!\"
\"这小子倒有几分能耐,原以为他只会整日念叨大道理,再就是欺负我家掌上明珠。\"王翦忿忿道。岳丈看女婿,横竖都不顺眼——这小子凭什么娶走我如花似玉的闺女?
清秋听得面颊发烫:\"爹!您胡说什么呢!\"
\"别替那小子开脱!我闺女受没受委屈,当爹的最清楚。要不是碍于他公子身份,老夫早抽得他满地找牙!\"
\"还记得上回他被你大哥邀去喝酒的事么?\"
\"嗯!那回还遇着狂徒,把大哥和相公都打了,伤得可不轻。\"
\"怎么?心疼了?实话告诉你,那狂徒正是贲儿!打得真叫痛快!\"王翦抚须大笑。
\"什么?二哥!\"清秋惊得掩唇,难以置信。
她这两位兄长,长兄王戍书生本色,倒与相 契;次兄王贲嘛......不提也罢!
思索片刻,清秋忽地眨眨眼:\"爹,您当时没去?二哥会这般无聊?\"
\"咳...老夫就去看了眼,顺便补了两脚罢了。\"
\"爹!您真是越老越顽皮!\"
\"哼!谁让他欺负我闺女!\"
\"既是替女儿出气,为何连大哥也挨打?\"
\"王上长子与我王翦之子同游遭袭,若只扶稣一人受伤,如何向王上交代?\"
(清秋抿唇憋笑,这几个大男人置气的模样,活脱脱像群斗嘴的孩童!
前日自家夫君归家时,衣袍上尽是凌乱的鞋印。次日酒醒,他还念叨是二哥送他回府的,非要拉着她登门道谢。如今想来,怪不得那日二哥眼神闪躲,老爷子却笑得胡子直颤。
\"爹,往事不必再提,公子待女儿极好,您可别再犯犟了!\"清秋轻跺锦鞋。
\"放心!老夫岂是糊涂人?既然扶稣那小子转了性子,我何必揪着旧账不放?\"老将军突然压低声音,\"可眼下这流言,分明是冲着扶稣来的!\"
※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何须怜惜染血袍\"
王翦指尖重重扣在最后四句诗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诛心之论!配上先前传颂的边关诗,分明是要挑动王上与扶稣的父子君臣大防!\"老将军冷笑,\"借君王之刀除眼中钉,好毒的攻心计!\"
\"公子素来宽厚,谁会用这般狠辣手段?\"清秋绞紧帕子。
\"傻丫头,挡了枭雄路,温良亦是罪。\"王翦眸中精光乍现,\"何况此番军功太盛,有些人......按不住刀了。\"
\"父亲是说......\"
\"噤声!\"老将军突然厉喝,\"有些棋,看得却说不得!\"
恰在此时,王戍风风火火闯进花厅。
\"兄长!\"清秋匆匆见礼。
\"小妹可知?咸阳坊间都在疯传——\"王戍凑近低语,\"说扶稣要带着边军杀回咸阳夺位!啧啧,若那书呆子真能 ,怕是要惊得六国遗老从棺材里蹦出来!\"
\"这谣言倒编得周全!\"清秋气得发笑,\"先时还遮遮掩掩写反诗,现今干脆栽赃公子要 ?莫不是再过几日,该传公子要用战车撞破咸阳城门了?\"
\"神了!小妹怎知后续谣言?\"王戍瞪圆双眼,\"此刻市井确实在传,说扶稣归京之日便是——\"
\"当真?!\"
清秋猛然站起,终于明白布局者毒辣之处。既要离间天家父子,又要毁了扶稣贤名。偏生当事人远在边疆,真真是死无对证!
\"混账东西!说话说半句!\"王翦抬脚就踹。
\"父亲偏心!\"王戍抱着小腿跳开。
\"再敢吓唬清秋,老夫让你两条腿都偏心!\"
\"别别别!\"王家大郎揉着腿嘟囔,\"王上已令虎贲军协同咸阳令严查,再敢传谣者——斩!\"
\"兄长尽会唬人!\"清秋嗔怪地别过脸。
老将军突然正色:\"王上亲自下诏了?\"
“爹,这是王上亲口下的旨意。”
“不对劲,王上平日不会这样做。清秋,告诉爹宴席的具体布置。”
“没什么特别的,母妃全权操办,王上让我替扶稣出席。”清秋答道。
“你替扶稣?他的席位原定在文臣还是武将一侧?”
“王上说许久未见爹爹,让我坐在您身旁。”
“坐我旁边?!”
“是啊。”
“傻姑娘,你明白王上的意思吗?以扶稣之名入席,却坐在武将高位,这分明是要你成为众矢之的!待宴席结束,弹劾扶稣的奏折必如雪片堆满王案,到时连累的不止王家,还有蒙家!”
“怎会如此?王上怎会算计我们?”
“王上并非算计,而是在表态——他要敲打武将世家。看似给你殊荣,实则是把火引到我们身上。那些老狐狸自会借题发挥。重点不是扶稣,而是整个武将集团,尤其是王、蒙两家!”
“可王上一向最信任我们啊!”
“信任?扶稣、蒙恬、王贲手握大秦八成兵权,这就是原因! 之术,本就是制衡二字。”
“清秋,听好:既由华妃操办,你便告知她不必设你的席位,全程伴其左右。记住,你如今是王族女眷,宴上勿与为父或大臣往来。王上既要敲打,我们便摆明态度。余事,待大军回朝再议。”
“唉……待扶稣归来,你务必转告他此事,今后别再卷入其中。”
清秋怔忡无言。寥寥数语,竟暗藏如此机锋。
“怕了?‘朝堂’二字看似平常,底下却是尸骨堆砌的战场。昔日张仪有言:‘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如今这满朝文武,谁不是为名缰利索所驱?青楼烟花尚存真心,庙堂之上却尽是算计!为父只愿你从此远离这些,扶稣……倒是小看他了,这些事他自有手段应付。”
“今夜为父赴宴,这场看似寻常的酒席,或许将定大秦未来国运。六国虽灭,但究竟该复古制还是立新法,又是一场生死博弈啊!”
……
咸阳城的夜幕下,万家灯火如繁星般闪烁。平日里严格执行的宵禁令今夜破例解除,街市上人潮涌动,孩童们欢笑着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在城楼上空回荡。
这是大秦统一天下后的第一个夜晚。
咸阳宫阙之上,秦王嬴政凭栏远眺。万千灯火映在他的眼眸中,连带着整座城池的欢腾气息都尽收眼底。十余年的灭国之战,秦国以一敌六看似势如破竹,实则步步惊心。那些战死沙场的大秦儿郎,用鲜血铸就了这万里河山。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古老的战歌仿佛仍在耳边回响。嬴政凝视着城中的点点灯火,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就在这时,赵高悄然近前禀报。
\"启禀王上,百官皆已入席,华妃娘娘正在内宫候驾。\"
正殿内早已觥筹交错。侍女们手捧珍馐穿梭其间,文武百官分席而坐。当王翦与蒙武联袂而至时,满朝文武纷纷起身相迎。
\"老将军别来无恙!\"
\"蒙将军风采依旧!\"
两位老将相视而笑,朝堂上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王翦步履沉稳地迈入大殿,看见丞相正在独自沉思。他快步靠近对方。
\"老王,想什么呢?头发都白了还这么操心,别走在我前头啊!\"
\"呵,老将军可算露面了。您都还精神矍铄,我这把老骨头哪敢先走?\"
\"哈哈哈,丞相也会说笑了?从前你可是油盐不进的主儿!\"
\"此话怎讲?\"
\"又固执又难缠啊!\"
\"你这老东西!\"
\"这才像话,这才是我认识的丞相嘛!\"
旁边几位宗室贵族见状,脸色明显不悦。\"文武大臣如此亲近,怕是不妥。渭阳君,您不向大王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