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的嘶鸣渐渐被城市惯常的喧嚣吞没。闸北那栋蒙尘的老屋,此刻成了临时的风暴眼。林晚裹着警局提供的薄毯,蜷缩在蒙着白布的旧沙发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父亲林国栋就坐在对面一张同样落满灰尘的藤椅上,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像受惊的鸟,不断在林晚和旁边两位面容严肃的警官之间逡巡。
仓库里的血与火,赵德彪临死前疯狂的嘶吼,如同烙印刻在林晚的视网膜和耳膜上。那些指控——父亲是二十年前私吞基酒的同谋,是懦弱逃脱的见证者——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穿刺着她对父亲的所有认知。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膝盖上,毯子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林国栋先生,” 年长些的王警官放下记录本,声音低沉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赵德彪在拒捕被击毙前,对令嫒有激烈指控,称您涉嫌参与二十年前中国酿酒厂勾调车间的基酒失窃案,并间接导致保卫科李强同志遇害。对此,您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空气凝固了。陈露、张小敏和赵楠坐在旁边的旧凳子上,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林国栋。林晚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父亲脸上,带着受伤的兽般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说啊,爸爸!反驳他!告诉我他在撒谎!
林国栋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灰败得像蒙尘的旧纸。他避开了林晚的目光,也避开了警官锐利的审视,视线失焦地落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板缝隙里。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终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彻底的崩溃。他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我……我……” 破碎的音节从指缝里漏出,混合着绝望的泪水,“是我……是我害了李强……”
“爸?!” 林晚失声尖叫,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毯子滑落在地。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碾碎,世界在她脚下轰然崩塌。陈露她们也捂住了嘴,满眼震惊。
林国栋放下手,脸上涕泪纵横,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悔恨,浓重得化不开。“二十年前……那批顶级基酒……勾调车间失火前刚完成灌装的珍品……是厂里准备特供的……价值连城……”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咳出来,“赵德彪……他发现了仓库管理漏洞,怂恿我……还有李强……李强是保卫科的,胆子大……”
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我们……鬼迷心窍了……约定……约定趁夜转移一小批……就一小批……”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比划着一个微小的、近乎卑微的量,“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分了……改善生活……”
“那晚……仓库……” 林国栋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赵德彪……他早就准备好了撬棍……李强……李强发现他想独吞……更多……两人……打起来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放大,“我……我吓傻了……躲在角落……看着……看着赵德彪……像疯了一样……用撬棍……砸……砸李强的头……一下……又一下……血……好多血……喷得到处都是……”
林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陈露和张小敏已经哭了出来。警官的脸色更加凝重。
“后来呢?” 王警官追问,声音冷硬如铁。
“后来……” 林国栋打了个寒噤,声音低得像耳语,“火……勾调车间突然就起火了……警报响得撕心裂肺……赵德彪也慌了……他……他把李强的尸体拖到角落……用油布盖住……又塞给我一瓶酒……就是那瓶熊猫……上面……上面好像还沾着点……他让我快滚……说要是敢说出去……就杀我全家……”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抱住头,蜷缩起来,“我……我拿着那瓶酒……像丧家犬一样……从后门跑了……火越烧越大……消防车的声音……人声……我躲在家里……整整三天不敢出门……再后来……就听说……大火死了三个老师傅……赵德彪失踪了……李强……被认定是纵火犯……畏罪潜逃……”
沉重的真相如同污浊的泥浆,泼洒在破败老屋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腐朽,还有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罪恶与懦弱的味道。林晚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被二十年前梦魇彻底压垮的男人,感到一阵陌生的冰冷。这是她的父亲?那个给她讲故事、教她骑自行车、永远带着温和笑容的父亲?原来他的笑容下面,一直藏着这样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恐惧。那瓶被他像圣物一样锁在柜子里的熊猫酒,根本不是怀念,而是刻在灵魂里的耻辱柱和恐惧之源!
“所以,” 王警官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赵德彪潜逃后改头换面,利用当年在糖酒系统残留的人脉,二十年来一直暗中运作,勾结周导、阿坤等人,监守自盗集团封存的老酒牟利。柳青青意外撞破并偷取一瓶作为证据,招致杀身之祸。而林晚同学你们,因为发现了柳青青的日记,也成了他必须清除的目标。同时,他也想利用你们,引出藏匿了二十年的林国栋先生,进行报复。”
逻辑链条终于完整。尘封的罪恶,在二十年后,以更血腥的方式,完成了它迟来的闭环。
“林国栋先生,” 另一位年轻些的警官站起身,声音严肃,“您的行为虽已过追诉时效,但您涉嫌包庇重大刑事犯罪,隐瞒关键案情,导致后续一系列严重后果。请跟我们回局里,详细说明情况,配合调查。”
冰冷的手铐,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无情的光芒。
“爸……” 林晚看着父亲被两位警官从藤椅上架起,那个瞬间,她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彻底碎裂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灵魂的坍塌。他佝偻着背,被带向门口,脚步踉跄。经过林晚身边时,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用极低、极沙哑、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声音说:
“那酒……那瓶子……别碰……脏……眼睛……真的在看着……”
门被关上。老屋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四个女孩和满地狼藉的绝望。林晚像被抽掉了骨头,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为了死去的柳青青,不是为了刚才的惊魂,而是为了那个在她心中轰然倒塌、面目全非的“父亲”形象。二十年精心构筑的信任与依赖,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尘埃落定,却无半分轻松。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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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上海糖业烟酒集团内部一场悄无声息却影响深远的地震终于平息。仓储物流中心负责人被撤职查办,数名与周导、阿坤勾结、参与老酒盗窃和销赃的中层管理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集团发布措辞严厉的声明,强调将彻查历史遗留问题,加强内控。报纸社会版角落,一则不起眼的新闻宣告了《七里洋场》剧组的彻底解散。
林国栋因包庇罪和提供伪证(当年关于李强的证词)被立案调查。由于案情复杂且年代久远,他暂时被取保候审。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变得冰冷而压抑。林晚搬进了学校的宿舍,尽量减少与父亲碰面。每一次目光接触,都像在无声地重演仓库里那场崩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家像一个精致的废墟。
柳青青的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举行。林晚、陈露、张小敏、赵楠穿着素净的校服,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黑白相框里的柳青青,笑容依旧带着几分野性和张扬,定格在她生命中最鲜活也最危险的时刻。林晚将一束洁白的雏菊轻轻放在墓碑前,雨水很快打湿了脆弱的花瓣。
“对不起。” 她低声说,声音被雨丝打散。这句道歉,迟到了太久,也沉重得无法承载。如果她们当初没有好奇心过剩,没有踏入那个后门……如果她更早警觉,拦住柳青青……无数的“如果”啃噬着她的心。但柳青青笔记本上那行绝望的留言,如同诅咒——“眼睛在……看着所有碰过它的人”。下一个,是谁?这个念头像幽灵,始终徘徊不去。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雨丝变成了细密的雨帘。四个女孩沉默地走在湿漉漉的墓园小径上,鞋底踩在积水的落叶上,发出粘腻的声响。悲伤和恐惧如同湿冷的空气,缠绕着她们。
“结束了……都结束了,对吧?” 张小敏抱着双臂,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确定。
陈露用力点头,像是要说服自己:“对!结束了!赵德彪死了,坏人都抓了!我们安全了!”
赵楠推了推眼镜,镜片被雨水模糊,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是沉默地走着。
林晚没有说话。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雨丝落在脸上,冰冷。父亲那句临别时的话,和柳青青笔记上的字迹,在她脑中反复纠缠、重叠。那瓶酒……那双“眼睛”……真的只是赵德彪制造的恐惧氛围?是父亲深重的心理阴影?还是……某种更难以理解的存在?
回到学校宿舍,压抑的气氛并未消散。林晚坐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习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父亲的形象、赵德彪的死状、柳青青日记里血红的符号、还有那只憨态可掬又透着诡异的熊猫……无数的画面在脑中翻腾。她烦躁地拉开抽屉,想找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坚硬的东西。
是那瓶熊猫牌乙级大曲的空瓶。
在仓库混乱中,她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将它捡了回来。父亲被带走前,警察只带走了作为物证的柳青青笔记本,没人注意到这个沾满灰尘的旧瓶子。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抽屉的最里面。
鬼使神差地,林晚将它拿了出来。棕褐色的玻璃瓶,在台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瓶身沾着仓库的灰尘和点点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不知是泥土,还是……其他什么。瓶口木塞早已腐朽,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口。瓶身上,那只圆滚滚的熊猫图案依旧憨态可掬,咧着嘴笑。但这一次,林晚凝视着那双用简笔画出的、小小的、黑色的熊猫眼睛。
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那眼睛……好像在动。
不是物理上的移动,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被凝视的感觉。冰冷、粘稠、带着一种跨越了时间的怨毒和审视。仿佛透过这小小的玻璃瓶,正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这个碰过瓶子的人,注视着她这个罪人的女儿。
柳青青的尖叫仿佛在耳边炸响:“它在看着我?熊猫的眼睛!”
父亲崩溃的哀鸣:“眼睛……真的在看着……”
赵德彪死前扭曲的狂笑:“那酒……邪性啊!怨气封在里面!谁沾上,谁就得被‘看着’!”
林晚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猛地抬手,想把这诡异的瓶子狠狠摔碎!
然而,就在她扬起手的瞬间——
“咚咚咚!” 宿舍门被急促地敲响。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心脏狂跳。
“林晚!开门!是我,赵楠!” 门外传来赵楠焦急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将她吞噬的诡异感,迅速将瓶子塞回抽屉最深处,仿佛在掩藏一个活物。她走过去打开门。
赵楠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脸色苍白如鬼,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一张刚刚收到的、来源不明的彩信照片。
“小晚……” 赵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把手机屏幕猛地递到林晚眼前,“你看……你看这是谁?!”
林晚的视线落在屏幕上。
照片明显是偷拍的,光线昏暗,背景模糊。但照片中央,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人制服、梳着标准三七分头的男人侧影,正从一辆停在糖酒集团旧仓库区附近的货车上下来!虽然像素不高,但那侧脸的轮廓、那油光水滑的三七分发型……像极了二十年前照片上的赵德彪!或者说……像极了那个刚刚死在仓库血泊中的赵德彪!
照片下面,只有一行血红色的、扭曲的、如同用指甲抠出来的数字:
**0423**
林晚的血液瞬间冻结!0423!这个数字她记得!在柳青青的笔记本上,夹杂在那些狂乱的符号中间,出现过好几次!当时她们以为是日期或者编号,没有深究!
赵楠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这……这是谁发的?赵德彪……他不是死了吗?!这个0423……柳青青死前写的……是什么意思?!下一个……真的是我们吗?!”
林晚僵硬地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宿舍楼道的霉味涌入鼻腔。抽屉深处,那只熊猫酒瓶仿佛在无声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父亲的话、柳青青的诅咒、赵德彪的狂笑、还有这张如同从地狱寄来的照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刺骨的旋涡。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赵楠那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妖异的光斑,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眼睛……” 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洞悉了无尽黑暗的疲惫和一丝近乎绝望的了然,“一直在看着。”
下一个是谁?这已不再是一个问题。
那双藏在岁月尘埃与冰冷玻璃之后的“熊猫之瞳”,从未真正闭合。
它冷冷地注视着所有被罪恶之酒沾染过的灵魂,等待着宿命齿轮下一次无情的啮合。
林晚知道她和她的朋友们,她的父亲,甚至那些尚未被清算的阴影,都已被永久地标记在那道冰冷视线之下。
风暴看似平息,而深渊,才刚刚显露它真正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