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警笛声撕裂了死寂的黎明,红蓝光芒在灰白的水泥围墙上疯狂旋转,像濒死的心跳。我蜷缩在墙角,裹着警察递过来的、带着消毒水味的薄毯,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脚踝处,深紫色的勒痕在晨曦下触目惊心,皮肉翻卷,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一种粘稠、暗沉、散发着微弱松脂甜腥的液体。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传来钻心蚀骨的剧痛,仿佛有细小的根须正顺着血管往骨头里扎。
“同学,你确定…是树?”一个年轻警察半蹲在我面前,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但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荒谬和怀疑,像针一样刺人。他身后的老警察沉默地抽着烟,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我,扫过不远处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学校大门,最后定格在校园深处那片依旧弥漫着稀薄焦糊白烟的美人松林方向。
“藤蔓…活的…吃人…硫酸…”我的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灼烧般的痛楚和残留的酸腐气。我努力想组织语言,想告诉他们那份昭和十八年的档案,想描绘吴伯在月光下如同鬼魅的低语,想复述雨婷在藤蔓中发出的、那撕心裂肺的最后警示…但所有的字句涌到喉咙口,都变成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呜咽和剧烈的咳嗽。太疯狂了。连我自己听起来都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老警察掐灭了烟头,烟灰簌簌落下。他走过来,蹲下身,粗糙的手指隔着毯子,轻轻碰了碰我脚踝上那圈狰狞的勒痕。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我猛地一缩。
“这伤…”他低沉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像摔的,也不像…普通植物能弄出来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伤口边缘渗出的、那种不正常的粘稠暗液,眉头锁得更紧。他抬起头,浑浊但异常清醒的眼睛盯着我:“那个守校人,吴伯,他在哪?”
我猛地摇头,泪水混合着冷汗再次涌出:“不知道…他…他说…祭品…逃不掉…” 恐惧再次攫紧心脏,吴伯那佝偻的身影、冰冷的目光、如同诅咒的低语瞬间充斥脑海。
老警察站起身,对年轻警察使了个眼色:“封锁现场。通知局里,派痕检和法医过来。重点,”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投向那片死寂的松林,“查那片林子。每一寸地皮,尤其是…被强酸腐蚀过的地方。还有,” 他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找到那个守校人。”
警车呼啸着将我带离了那个噩梦之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充斥在县医院急诊室的每一个角落。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噪音。医生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我脚踝上那诡异的伤口。镊子夹着沾满消毒液的棉球擦拭上去,伤口周围的皮肉立刻泛起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渗出的粘液似乎带着微弱的荧光。
“这…是什么东西?”医生低声嘟囔,语气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没见过这样的组织液…像是…腐败的植物汁液混合了…什么东西?” 他抬头看我,眼神复杂,“你确定是被藤蔓勒的?什么样的藤蔓?”
我闭上眼,无力回答。脑海中只有深褐色滑腻的藤条,在黑暗中如毒蛇般扭动缠绕的景象,还有雨婷最后那声凄厉的“烧了它”。
病房是临时的观察室,狭小而苍白。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驱散了夜的浓黑,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四肢百骸,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在恐惧的电流下疯狂运转。每一次闭上眼睛,都是雨婷被拖入黑暗的身影,是藤蔓上渗出的冰冷“血珠”,是浓硫酸泼下时那毁天灭地般的嘶嚎,是吴伯站在铁门阴影里,那双浑浊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晚晚…跑…” 雨婷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清晰,又一次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是幻觉吗?还是…残留的噩梦?
冷汗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我挣扎着坐起,牵扯到脚踝的伤,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医院大楼对面,隔着一条马路和一片低矮的民居,远处城市边缘的轮廓线上,几棵高大树木模糊的影子依稀可见。不是美人松,是普通的杨树。但就在这一瞥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心脏!
那悸动并非来自视觉,而是…来自脚踝!来自那圈深紫色的、渗着粘液的勒痕深处!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像沉睡的种子被噩梦惊醒,在血肉的温床里,翻了个身。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我惊恐地低头,死死盯着那圈勒痕。皮肤下的血管似乎在不自然地微微搏动,伤口边缘渗出的粘液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的光泽。松脂混合着铁锈的腥甜气味,似乎更浓了,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却又在距离皮肤几毫米的地方猛地停住。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紧了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
“树根…” 一个冰冷、带着铁锈回响的低语,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里炸开,分不清是吴伯的诅咒,还是这片被惊醒的大地本身的呻吟。
“…在动。”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黏腻的膜,糊在口鼻上。脚踝处传来持续的、钻心蚀骨的钝痛,那感觉不再是单纯的伤口疼,更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缝里缓慢地、顽固地生长、钻探。每一次心跳都像给那东西泵入了新的力量。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他们的眼神在我脚踝那片灰败翻卷、渗出粘稠暗液的皮肤上停留时,都带着一种竭力掩饰却依然流露的惊疑和束手无策。
“组织坏死…伴随未知物质浸润…从未见过…” 门外传来压低的、焦灼的讨论碎片。
夕阳的血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切割在惨白的床单上。病房里死寂一片。我盯着天花板,意识在剧痛的间隙里浮沉。就在一个昏沉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沉重、带着腐朽泥土气息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脚踝深处炸开!仿佛一根深埋地底的根须,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拉扯、绷直!
“呃啊!”我痛得弓起身子,冷汗瞬间浸透病号服。视线惊恐地投向伤处。
皮肤之下,那圈深紫色的勒痕区域,清晰地鼓起了一道手指粗细的、蜿蜒扭动的凸起!它像一条苏醒的活蛇,在皮肉下剧烈地搏动、挣扎,皮肤被顶得近乎透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混杂着青紫和墨绿的色泽!伤口边缘渗出的不再是粘液,而是几滴浓稠、近乎黑色的“树脂”,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松脂腥甜!
“医生!医生——!”我嘶哑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剧痛而变形。
门被猛地推开,主治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看到我脚踝上那恐怖景象的瞬间,主治医生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连退了两步。
“按住她!快!”他声音发颤,冲着护士吼道,自己则扑向墙角的急救推车,手忙脚乱地翻找器械。
两个护士扑上来死死按住我挣扎的身体。冰凉的酒精棉粗暴地擦过那搏动的凸起。
“是异物!活的…类似某种…植物根茎!”医生拿着镊子的手都在抖,他眼神里充满了面对未知怪物的恐惧和职业本能的疯狂,“准备局麻!立刻取出!”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但麻药似乎对那皮下的东西毫无作用!当闪着寒光的手术刀锋小心翼翼地划开那搏动凸起顶端的皮肤时——
噗嗤!
一股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松脂恶臭的汁液猛地喷射出来,溅了医生满头满脸!伴随着汁液,一条深褐色、沾满粘液、如同剥了皮的老树根般的东西,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生命力,猛地从切口处弹射出来一截!它疯狂地扭动着,顶端尖锐如刺,直直地朝着医生惊恐圆睁的眼睛扎去!
“啊——!”医生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脸向后跌倒!
“抓住它!”护士也吓疯了,尖叫着试图用纱布去裹那扭动的“树根”。
混乱!尖叫!打翻的器械叮当作响!那条恐怖的根须在空气中狂乱地抽打、扭动,每一次甩动都带出腥臭的汁液!我的脚踝如同被烧红的烙铁贯穿,剧痛让我眼前发黑,意识几乎崩溃。混乱中,我瞥见病房门口,一个佝偻的、如同融入阴影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吴伯!那张如同风干树皮的脸,浑浊的眼珠隔着混乱的人群,冰冷地、精准地钉在我身上。嘴角,又扯起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绝望如同冰水灌顶!他来了!他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这条破体而出的根须…是标记!是催命符!
“烧…烧了它…火!”雨婷那濒死的声音如同最后的警钟,在灵魂深处疯狂敲响!
火!只有火!
目光扫过床头柜——没有!扫过打翻的推车——只有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最后,定格在护士慌乱中掉落在床边的那支医用酒精喷壶上!透明的塑料瓶,里面晃动着大半瓶液体!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和恐惧!在护士尖叫着躲避那狂舞的根须时,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的酒精喷壶!拇指狠狠压下喷头!
嗤——!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酒精雾流,精准地喷在了那条刚从皮肉里钻出、兀自狂扭的恐怖根须上!
“嘶——!”
一声尖锐到几乎刺破耳膜的、混合着痛苦和狂怒的嘶鸣,仿佛直接从那根须内部发出,震得整个病房的玻璃都在嗡嗡作响!那深褐色的根须接触到高浓度酒精的瞬间,如同被泼了滚油!它猛地剧烈痉挛、蜷缩!表面迅速泛起灰白、焦枯的色泽!一股更加浓烈、带着焦糊味的松脂恶臭猛地爆发开来!
“呃啊啊——!”脚踝深处传来更猛烈的、如同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仿佛那根须的挣扎直接作用在我的神经上!但同时,那破皮而出、疯狂扭动的部分,在酒精的灼烧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活力,变得僵硬、焦黑!
“火!打火机!谁有打火机!”我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举着酒精喷壶,如同举着最后的火炬,对着那焦黑蜷缩的根须,再次狠狠按下喷头!
一个吓傻了的护工,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哆哆嗦嗦地递过来。
啪嗒!
微弱的火苗窜起!
就在火苗即将触及那焦黑根须和淋漓酒精的瞬间——
“不——!!!”
一声苍老、嘶哑、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惊怒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从病房门口炸响!吴伯佝偻的身影猛地撞开人群冲了进来!他浑浊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和我脚踝上焦黑的根须,脸上那树皮般的皱纹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他枯枝般的手,带着一股非人的巨力,直直地朝我手中的打火机抓来!指甲漆黑尖利,如同老树的根刺!
但,晚了。
跳跃的、橘黄色的火苗,带着毁灭的温度,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舔舐上了沾满高浓度酒精的焦黑根须。
呼——!
一团猛烈、炽白、带着松脂爆燃特有噼啪声的火焰,瞬间在我脚踝上腾空而起!将那条垂死挣扎的恐怖根须彻底吞噬!
“嗷吼——!!!”
一声远比在松林中听到的更加宏大、更加痛苦、仿佛来自大地核心的恐怖咆哮,轰然炸裂!整个病房的地板、墙壁都在剧烈震动!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窗玻璃“哗啦”一声全部震碎!
火焰中,那根须疯狂地扭动、蜷缩,发出油脂燃烧的滋滋声,迅速化为一段焦黑的、冒着青烟的残骸。一股难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从脚踝处爆发,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硬生生烧断!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火焰只燃烧了短短几秒,便因燃料耗尽而熄灭。留下脚踝一片焦黑的灼伤和一段冒着青烟、彻底碳化的根须残骸。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松脂燃烧后的刺鼻恶臭。
病房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地狱般景象惊呆了,如同石化的雕像。医生捂着脸瘫在地上,指缝间渗出鲜血。护士们瑟缩在墙角,眼神涣散。
门口,吴伯僵立在那里。他枯爪般的手还保持着抓向我的姿势,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脚踝上那截焦黑的残骸。那张树皮般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灰败和死寂。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支撑他的某种东西瞬间崩塌了。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是破败的风箱。怨毒、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维系他生命根基被斩断的绝望,在他浑浊的眼中疯狂交织、燃烧。
他死死地、死死地瞪着我,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监视,而是刻骨的诅咒,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一同拖入地狱。
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踉跄着、无声地消失在门外混乱的走廊深处。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剧痛、灼烧感、还有那灵魂被撕裂后的巨大空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瘫倒在冰冷的、布满玻璃碎片的地板上,视线模糊,只能看到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远处,城市边缘那片曾经矗立着美人松的方向,一片死寂。没有风声,没有松涛。
只有一片彻底枯萎、焦黑的、指向天空的狰狞枝桠,如同大地上一道巨大而沉默的伤疤。
脚踝的剧痛依旧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糊的腥气。但皮肉之下,那冰冷、蠕动的、如同种子般扎根的悸动感…消失了。
我闭上眼,雨婷最后那声解脱般的“晚晚…跑…”在耳边轻轻回荡,最终消散在浓重的消毒水和焦臭味里。
医院消毒水和焦糊味混合的刺鼻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被脚踝处那钻心蚀骨的剧痛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心跳都像钝锤敲打着那块焦黑凹陷的伤处,牵扯着皮肉下更深层、仿佛被硬生生剜走一部分的隐痛。止痛泵开到最大,也只能换来短暂的、漂浮在剧痛之上的麻木。
病房被彻底封锁,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紧张。穿着防护服的人影无声地进出,像处理某种高危生化污染源。老警察来过两次,面色凝重得如同铁铸。他不再问我那些“树藤”、“吃人”的问题,只是沉默地看着我脚踝上那处被无菌敷料层层覆盖的恐怖伤口,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团解不开的死结。他带来的消息干涩沉重:吴伯的尸体呈现出“无法解释的急速木质化脱水现象”,“类似在极端干旱环境中暴露千年的状态”;校园深处那片美人松林,已被彻底烧灼碳化,土壤样本检测出极高浓度的强酸残留和未知有机毒素,“整片区域已列入永久隔离区”。
“陈雨婷同学…”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没有找到。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人体组织残留。”
最后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块砸进死水,只激起绝望的涟漪。我闭上眼,雨婷最后那声穿透藤蔓的“晚晚…跑…”又在耳边响起,清晰得如同昨日。没有残留。她被那林子…彻底吞噬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医生换药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谨慎。揭开敷料,那块焦黑的凹陷暴露在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周围的皮肤依旧呈现着不健康的灰败色,但令人窒息的松脂腥甜味淡了许多。凹陷的中心,那块指甲盖大小、半透明的琥珀色凝固物,如同嵌入焦土的异星宝石,静静地躺在翻卷的皮肉间。它被小心翼翼地取走了,连着周围一小块坏死的组织,送去一个“保密级别很高”的实验室。
“伤口…恢复得…异常缓慢。”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坏死边缘的组织活性很低,但…没有感染迹象。那东西被取出后,深层组织的剧痛感似乎…减弱了一些。”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行走的医学谜题,“我们会持续监测。”
减弱了一些?不。那剧痛只是从撕裂般的灼烧,变成了更深沉、更顽固的钝痛,如同有冰冷的铁钉楔进了骨头深处。每一次挪动右脚,都像拖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灌了铅的假肢。
终于被允许出院,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来接我的只有沉默的母亲,父亲远在外地,电话里的声音疲惫而遥远。校方派了车,一个陌生的年轻老师,眼神躲闪,一路无话。
车子驶过县城熟悉的街道,最终停在远离校园中心、靠近教职工旧宿舍区的一栋灰扑扑的单元楼前。母亲低声解释,是学校临时安排的过渡住处,“那边…暂时回不去了。”
四楼,朝北。房间狭小,陈设简单,带着久未住人的灰尘味和淡淡的霉气。唯一的窗户对着的,不是熟悉的操场和教学楼,而是几栋同样老旧的红砖楼房的背面,以及…更远处,城市边缘那片无法忽视的、死寂的焦黑。
那片焦黑的枯枝丛林。
即使隔着数公里的距离,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它依然像大地上一块巨大而狰狞的伤疤,无声地矗立着。无数扭曲的、碳化的枝桠,如同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巨兽骸骨,绝望地刺向低垂的铅云。没有飞鸟敢靠近,没有一丝绿意能在那片被诅咒过的焦土上萌发。风穿过那些枯死的枝桠,发出干涩空洞的“咔…咔…”声,如同亡灵的骨骼在摩擦。
我靠在冰冷的窗框上,目光无法从那片死寂的焦黑上移开。脚踝的钝痛在阴冷的空气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每一次脉搏都牵扯着那块深埋的、被剜去“异物”的凹陷处。那里空荡荡的,却又沉甸甸的,仿佛残留着那琥珀色凝固物冰冷的触感,残留着它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腥甜。
母亲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简单的行李,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偶尔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和一丝…恐惧?对,是恐惧。她怕我,怕我这个从“怪物”口中逃生、身上带着“怪物”伤口的女儿。
“晚晚…” 她欲言又止,声音干涩,“…饿不饿?妈去给你煮点粥?”
我摇了摇头,喉咙里堵着什么,发不出声音。目光依旧黏在窗外那片焦黑上。
雨婷的脸在焦黑的背景上浮现,笑容清晰,下一秒又被深褐色的藤蔓撕碎。吴伯枯死在病房地板上的景象,他最后那怨毒凝固的眼神,与窗外那片指向天空的焦黑枯枝诡异地重叠在一起。还有脚踝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悸动感…真的消失了吗?还是只是暂时蛰伏?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天空被更深的墨蓝吞噬。那片焦黑的枯枝丛林,渐渐融入更广袤的黑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蛰伏在夜色边缘的、等待时机的巨兽残骸。
母亲端来一碗温热的粥,米粒的清香在房间里微弱地飘散。我机械地拿起勺子。
就在勺子即将碰到碗沿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悸动,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扰,猛地从脚踝深处那块空荡的凹陷处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后脑!
“当啷!” 勺子脱手,掉在碗里,溅起几滴米汤。
“怎么了晚晚?”母亲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我。
我猛地捂住脚踝,脸色煞白。指尖下的皮肤冰冷,那块凹陷的伤处,皮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熟悉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松脂腥甜气,毫无征兆地从敷料边缘渗了出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幻觉?还是…那东西…根本没清理干净?或者…它留下的“根”,已经扎进了更深处?
我惊恐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夜色吞没的焦黑丛林。黑暗浓重,看不清任何细节。但就在那无边的墨色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磷光,如同鬼火,在几根最高最扭曲的枯枝顶端,倏地一闪,随即熄灭。
快得像错觉。
但脚踝深处,那冰冷的悸动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顽固地存在着。
母亲担忧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人间的温暖光芒努力驱散着夜的寒冷。粥的热气袅袅上升。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晃动的米汤倒影,里面映着自己苍白而惊惶的脸。那点幽绿的磷光,那冰冷的悸动,那挥之不去的腥甜…它们如同无形的藤蔓,早已悄然缠绕上来。
这片焦黑的死寂,真的…是终结吗?
我端起碗,滚烫的碗壁灼痛了掌心。我小口地、强迫自己吞咽着温热的米粥。每一口下去,脚踝深处的冰冷悸动,似乎就随着吞咽的动作,更深地…嵌入了骨髓。
日子像掺了沙子的米粥,在喉咙里艰难地往下咽。新住处朝北的窗,框着永远灰蒙蒙的天,和天底下那片无法回避的焦黑死寂。那片枯枝丛林,无论阴晴,都沉默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像大地溃烂后结出的巨大黑痂。风穿过时,干涩的“咔咔”声如同亡灵的叹息,日夜不息地渗进房间。
脚踝的伤,在医学意义上“愈合”了。焦黑的皮肉被新生的、颜色怪异的粉红肉芽取代,中心那块凹陷却顽固地存在着,像被陨石砸出的环形山。疼痛褪去了灼烧的酷烈,沉淀成一种深嵌在骨头缝里的、冰冷沉重的钝痛。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空洞深处传来沉甸甸的回响。敷料早已撤去,但那股若有若无的松脂腥甜,却像幽灵般缠绕在伤疤周围,尤其在阴雨天,浓得驱之不散。
母亲的目光越来越小心翼翼,像在触碰一件布满裂纹的易碎品。她不再试图询问什么,只是沉默地做饭、打扫,眼神里的忧虑和那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如同房间里的霉味,日渐深重。父亲打过几次电话,声音隔着千里电波,疲惫又遥远,说的都是些“好好养伤”、“别多想”、“学校那边会处理”之类的套话。他回避着那片焦黑森林,回避着吴伯干枯的尸体,回避着一切超出他理解范畴的恐怖。他的世界,需要稳定和“正常”。
校方派了个表情刻板的中年女老师来过一次,带着一箱牛奶和一叠打印好的“心理疏导建议”。她的目光在我脚踝的伤疤上飞快地掠过,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林晚同学,”她的声音平板无波,“你的学籍保留,但鉴于…特殊情况…建议休学调整。等身体和心理状态稳定了,再考虑复课。这是学校的关怀。”关怀?我盯着她一丝不苟的发髻,只觉得那话语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砸在心上。休学通知单上鲜红的公章,像一枚盖棺定论的戳。
那片焦黑森林成了禁区。高耸的铁丝网和刺眼的黄色警示带将它彻底围困,荷枪实弹的守卫像沉默的雕像伫立在入口。官方通报语焉不详,只说是“严重化学品泄漏事故导致生态灾难”,勒令永久隔离。偶尔有穿着厚重防护服、如同宇航员般的身影进出那片死地,出来时,沉重的密封箱被迅速抬上特制的车辆运走,留下更深的谜团和无声的恐慌。县城里流言四起,从“日军遗留毒气”到“外星生物污染”,越传越离奇。人们看向那片焦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深藏的恐惧,经过附近道路时,总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仿佛那片死寂本身会伸出无形的触手。
我成了这流言漩涡里一个活生生的注脚。“那个从吃人林子里爬出来的女孩”,“脚被树根扎穿过的怪物”…窃窃私语如同跗骨之蛆,在超市货架的间隙,在公交车的后排,无处不在。曾经的同学避我如蛇蝎,眼神躲闪。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这间朝北的、弥漫着灰尘和死寂回响的屋子,以及窗外那片永恒的、无声的焦黑。
日子在剧痛的间隙和死寂的包围中缓慢爬行。直到一个沉闷的午后,门被敲响了。
不是母亲小心翼翼的叩击,也不是社区人员程式化的通知。那敲门声干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拖着沉甸甸的右腿挪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笔挺但样式低调的黑色夹克,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是那位老警察。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白大褂男人的脸色异常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疲惫、惊魂未定和…某种近乎狂热的困惑。
“林晚同学,”老警察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这位是省科学院生物异常现象研究所的郑教授。关于你脚踝伤口里取出的…样本,”他斟酌着用词,“以及那片隔离区的一些发现…我们需要和你谈谈。”
郑教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房间里,带着一种科学家特有的、审视未知领域的专注,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我的心猛地一沉。脚踝深处的钝痛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那块空洞的凹陷处,仿佛有冰冷的针在刺。终于…来了。关于那块琥珀色的凝固物,关于那片焦黑死地下掩埋的秘密。
老警察侧身让开。郑教授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踏入的不是一间普通的民居,而是某种危险的实验室。他迈步进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门槛。一股淡淡的、属于高级实验室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他身上浓重的焦虑和某种…无法形容的、类似陈旧植物标本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走到房间中央,没有坐下,目光扫过狭小的空间,最终落在那扇朝北的窗户上。窗外,那片焦黑的枯枝丛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如同亘古的谜题。
郑教授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我。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微微颤抖着。他从随身携带的、印着研究所徽标的硬壳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厚重的透明证物袋。袋子封得严严实实。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袋子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块东西。
最大的一块,是暗红色、布满细微孔洞、如同干涸凝固的血块般的物质,边缘带着被强酸灼烧过的焦黑痕迹——这是从美人松林焦土深处挖掘出的残留根须碎片。
另一块,是几片粘连着灰白色、风干皮屑的、如同朽木碎屑般的东西——来自吴伯那具急速干枯的尸体。
最后,是那块指甲盖大小、半透明的琥珀色凝固物。它被单独放置在一个更小的密封格内。在惨淡的光线下,它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在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非金非玉的诡异光泽。
郑教授举起证物袋,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林晚同学…我们…对这三份样本,进行了最先进、最彻底的分析…”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块琥珀色的凝固物,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和一种面对深渊般的恐惧。
“…它们…完全一致。”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什么…一致?”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物质构成!能量特征!生物信息印记…所有可检测的维度!”郑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那块从你脚踝取出的东西,和那怪树的根须,还有…那个守校人尸体上的残留物…它们是同源的!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形态!”
他猛地指向窗外那片焦黑死寂:“那不是一片树林!那是一个…一个巨大的、我们无法理解的…共生体!那树,那根,那个守校人…甚至可能…包括那些失踪的人…都是它的一部分!一个扭曲的、活着的…整体!”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经上。同源…共生体…整体…
老警察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我和郑教授,最后落在我下意识捂住脚踝的手上。
郑教授急促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个结论:“那块在你身体里待过的‘琥珀’…它就像一颗种子…一颗…核心的碎片!它携带着那个共生体最核心的…信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生命编码!”
他的目光猛地聚焦在我脚踝那块深陷的疤痕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充满了科学家的探究欲和面对未知怪物的本能恐惧:
“它为什么选择你?为什么在你体内停留?它…在你身体里…留下了什么?”
嗡——!
脚踝深处那块空洞的凹陷,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到刺穿灵魂的冰冷悸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更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片被挖空的废墟深处,被郑教授的话语彻底惊醒!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松脂腥甜气,毫无预兆地从伤疤的缝隙里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呃啊!”我痛得弯下腰,死死抓住脚踝,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指尖下的皮肤冰冷刺骨,那凹陷的伤口深处,皮肉正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搏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空腔里…疯狂地试图钻出来!
老警察脸色剧变,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配枪,枪口却不知该指向哪里,眼神里充满了面对超自然现象的惊骇和茫然。
郑教授倒退一步,撞在墙上,金丝眼镜滑落,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我痉挛的脚踝和那不断渗出诡异甜腥气味的疤痕,嘴唇哆嗦着,喃喃道:
“…活…活了…它…它还在…它在你身体里…苏醒了…”
窗外,那片死寂的焦黑丛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依旧沉默地指向天空。风穿过枯枝,空洞的“咔咔”声,此刻听来,如同遥远而诡异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