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的余晖即将隐入天际,赵惊弦乘坐的马车辘辘驶入图柳巷。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自调入户部后,公务较之前在翰林院时繁重琐碎不少,他每日归家的时辰总要晚上半个时辰,几乎总是踏着落日余晖而归。
今日也不例外,当虎子将马车在熟悉的大门前停稳时,天边只剩一片暖光。
赵惊弦正掀起车帘,却听得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如炮仗般从门内冲出,边跑边脆生生地喊道:“爹爹!”
见儿子如此热情相迎,赵惊弦唇角不由扬起笑意,立即跨步下车。
落日熔金,最后的暖光恰好笼罩在他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暖金色。
他今日心情极好。
小鲤想学舞已有段时日,他一直在暗中寻访合适的女教习。今日终于在同僚处得了好消息,对方家中请的舞技老师正好即将期满,同僚爽快答应代为引荐,约他过几日带上玉娘去茶馆相见。
然而这份好心情尚未持续多久,便被儿子的告状打断。
小家伙跑得急,短短一段路竟有些气喘吁吁,圆乎乎、白嫩嫩的小脸涨得通红。
他今日穿着的小褂子,更衬得他胖墩墩的,一把抱住赵惊弦的腿时,那股冲劲让赵惊弦都微微晃了晃。
“奶奶和外面的老东西欺负姐姐!姐姐哭了!”团团仰起头,与玉娘极为相似的水灵双眸瞪得溜圆,见到最依赖的爹爹,立刻迫不及待地告状。奶声奶气里带着难掩的愤怒。
原本心情极好的赵惊弦心头一紧,儿子口中冒出的“老东西”这不好的字眼,让他皱眉,但此刻教导儿子言辞礼仪之事,需得容后,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关心女儿,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为何会与外人一同让女儿受委屈?
那个所谓的“老东西”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家中?
他俯身,抱起破有分量的团团,大步流星往里走,音急切但语速还是尽量放缓:“团团乖,慢慢说,姐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的虎子闻言也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攥紧了马鞭。
团团口中的“老东西”莫不是那惯会搬弄是非的刘大娘?她竟敢上门来欺负小鲤?
搂着赵惊弦脖子的团团,努力回想着下午的事。
他当时在书房写字,其实并没怎么听清楚堂屋里具体的争吵,只零星捕捉到几个词句,便捡着自己记得的碎片说道:“那个老东西……和奶奶,跟姐姐说了什么……姐姐很生气,就说了……说了什么‘几个爹’……然后奶奶就大声吼姐姐,说姐姐胡说八道……老东西还要打姐姐一顿……后来,后来姐姐就哭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小胖手无意识地揪着赵惊弦官袍的领子。
“要打小鲤?”赵惊弦的眉头瞬间蹙紧,温润的眸子里闪过锐色,抱着儿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脚步也随之顿住。
然而,和小鲤被欺负同样让他心惊的,是儿子话里另一个字眼--
几个爹?
这三个字让他的心突然惶惶不安起来,阵阵尖锐的恐慌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耳边嗡鸣。
小鲤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吗?
他与玉娘早有默契,关于大哥的事,得等小鲤再大些,心性更稳时,再寻个恰当的时机告知。
玉娘最是爱护小鲤,断不会贸然在尚且年幼的小鲤面前说这些。
难道是母亲?可母亲平日虽有些不着调,对小鲤却是真心疼爱,应当不至于如此糊涂,对小鲤说让她难过的话。
又或是……
官场上的对手?可他调入户部时日尚短,尚未触及核心利害,即使有人有心打听,消息不会传得如此之快,更不该用这般下作的手段,直接去为难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余晖彻底消散,院中的花木轮廓渐渐模糊,恰似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书房方向传来了玉娘轻柔的说话声,这熟悉的声音让他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让他翻涌的思绪冷静了几分。
他将团团轻轻放在地上,蹲下身,抚了抚儿子细软的发顶,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团团乖,先去和虎子叔叔喂马好不好?爹爹会找奶奶说清楚的。”
团团见爹爹脸色沉重,乖巧地点点头,迈着两条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向了正在卸马的虎子。
赵惊弦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官袍,举步向书房走去。
刚至石榴树下,便见玉娘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
她走到赵惊弦面前,抬起手,很自然地替他整理了一下方才被团团抓皱的官袍领子,葱白的指尖轻柔地将褶皱抚平。
动作一如既往的细致周到。
其实,方才听到巷口传来熟悉的马车轱辘声,玉娘便知道是赵惊弦回来了。
但她并未像往常一样迎出去,而是由着早已按捺不住的儿子冲了出去。
她了解团团,肯定会向他爹爹告状。
果然,很快,院子里就响起了团团磕磕绊绊的告状声。
有些话,她身为儿媳,不便直接向丈夫诉说婆婆的不是,由童言无忌的小儿子来转述,再合适不过。
她在书房内,静静听儿子告完状,才适时地走了出来。
赵惊弦微微垂首,配合着妻子的动作,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仔细探寻着她的神情。
她的脸庞温婉恬静,眉眼柔和,看不出半分波澜。
这让赵惊弦高悬的心稍稍回落。
他伸手,握住她整理好衣襟后欲要收回的手,触感微凉。他将那略带凉意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轻声问:“小鲤呢?可还好?”
玉娘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抬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书房方向。
“在里边看书呢!”她语气平和舒缓,“没什么大事,只是下午了些不愉快,有些心情不快。小孩子心性,睡一觉,明日便好了。”
听到这话,赵惊弦心头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