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母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方才的欣慰立刻被一股浓浓的惋惜取代。
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身旁安静用餐的玉娘,心中沉寂多时的悔意再次翻涌上来。
若是当初没有同意二郎娶了玉娘,以他如今的人才前程,岂不是能娶高门贵女?
这念头一起,她这顿饭吃得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而玉娘,在听到虞兴安那番话时,不知怎的,她眼前倏然浮现出那日在八珍阁遇见的杜小姐。
那位衣着华贵、目光大胆、毫不掩饰对惊弦兴趣的京城闺秀。
赵惊弦敏锐地察觉到了赵母的不自然和玉娘瞬间的低沉。
他面色如常,从容举杯,笑着对虞兴安道:“承平兄莫要再打趣我了。那些不过是诸位老大人的错爱,我已有贤妻娇儿,心满意足,再无他念。”
他话语温和,可虞兴安和他相交多年,立即听出了他话语里不悦。
虞兴安立时察觉自己失言,不该在赵惊弦的妻子面前谈论这些的,忙笑着举杯圆场:“这是自然!宁绪兄与嫂夫人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其实玉娘也只是失落了一瞬,她心中如明镜一般。
如今的赵惊弦他前程似锦,风采卓然,引来瞩目实属平常。
这世道,男子地位高了,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只要他存了心思,她终究是阻拦不得的。
纵然他此刻情真,可往后漫长岁月,谁又说得准?
所以玉娘只能让自己更多地注重当下,经营好眼前的日子,不要去想太多虚无缥缈的以后。
这样能活得轻松许多。
*
午宴过后,玉娘几人被丫鬟引至清雅的厢房歇息。
虞兴安则与赵惊弦移步正厅,烹茶叙话。
虞兴安呷了一口茶,似忽然想起什么,放下茶盏,笑着起身走向厅中那被油布覆盖着的物件:“瞧我,光顾着说话,竟还未欣赏宁绪兄赠我的厚礼呢!”
赵惊弦亦笑道:“正待承平兄品鉴,只望能入得了你的眼。”
虞兴安闻言“哈哈”大笑,玩笑道:“若是不合我意,宁绪兄可得重新备上一份更厚的礼才行!”
说话间,他手上动作利落,一把掀开了覆盖的油布。
一时间,虞兴安竟看得怔住。
只见屏风之上,山水苍润如玉,墨韵生动,更令人惊叹的是上面的绣工。
层峦叠嶂以无数深浅不一的青绿、黛蓝丝线层层绣出,极富立体感,仿佛真山耸立。
云雾处用了极为细腻的银灰、月白丝线以套针、虚实针法绣制,缭绕缥缈,恍若生烟。
流水部分则选用光泽莹润的丝线,以抢针手法表现水波粼粼,仿佛能听见潺潺水声。
阳光洒在其上,丝线折射出柔和光彩,整幅绣面气韵流动,栩栩如生。
虞兴安围屏细细观赏良久,眼中惊叹之色愈浓,忍不住抚掌赞叹:“妙极!妙极!当真神乎其技!”
赵惊弦见状,唇角含笑,故作谦虚道:“承平兄喜欢就好。我只是将画作于纸上,全赖内子巧手,做的一手好绣工。”
这可是玉娘用心绣了许久的。
“宁绪兄过谦了!你的笔墨臻于化境,意境高远,自不必说。”虞兴安先是夸赞赵惊弦的画技,又惊叹玉娘的绣工,“然嫂夫人这般巧夺天工的绣艺,更是点石成金!以针代笔,以线为墨,竟能绣出如此磅礴又灵动的气韵!此等厚礼,我实在喜欢!”
他对着屏风左看右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赵惊弦见他真心喜爱,笑道:“承平兄喜欢,便是我与内子最大的心意了。”
两人的话题渐渐从风雅艺趣转向时事务实。
虞兴安放下茶盏,神色稍正,道:“宁绪兄,近日听闻梓州、福建等路今岁布帛丰产,本是好事,然‘和买’之弊,想必你亦有耳闻。”
赵惊弦闻言,眉头微蹙,点了点头:“确有耳闻。官定‘和买’价仍循旧例,远低于如今市价数倍,百姓辛劳纺织,却不得不贱卖于官,实在于心何忍。”
“正是此理。”虞兴安叹道,“民间苦此久矣。富商巨室往往趁此机会,以略高于官价、却远低于市价之数大量购入囤积,待价而沽,其中获利极巨。”
他稍作停顿,看向赵惊弦,“不瞒宁绪兄,家中恰有族亲经营此道,近日正在梓州大批购入布帛。此中风险几近于无,而获利颇丰。”
他见赵惊弦凝神沉思,并未立刻接话,便继续道:“我知你心系百姓。然即便我等不做,那些布帛亦会被其他唯利是图之商贾以更低价格盘剥而去,甚或百姓迫于生计无处可售,积压库中霉坏损伤,岂非更甚?相较之下,我们若能给出稍显公道的价格,于百姓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下的止损。”
虞兴安并未一味劝诱,而是将现实利弊摊开。
他深知赵惊弦并非迂腐不通世务之人,亦非空有热血却无实策的莽夫。
其心志高洁,却也能审时度势。
赵惊弦沉默片刻,指尖轻叩桌面。
他明白虞兴安道出此事,确有帮扶之意。
虞家根基深厚,并不缺人合伙,拉他入伙,分明是想让他借此良机,多积攒些家资,以备不时之需。
虞兴安所言亦是现实,在此弊端之下,若能以略高于官价、尽可能接近市值的价格收购,于那些急于脱手的织户而言,已算是一丝喘息。
他心中虽有对“和买”弊政的愤懑,对织户处境的同情,但也深知此刻位卑言轻,难以撼动积弊。
若能借此获利,能更好地站稳脚跟,他日或能更有能力去做些实事。
很快,他心中已有决断,看向虞兴安,目光清明而坚定:“承平兄所言在理。既如此,我便投六百两,此事有劳承平兄多多费心。”
虞兴安见他如此通透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眼中欣赏之意更盛,大笑举杯:“好!宁绪兄爽快!此事包在我身上!必不叫你失望!”
以茶代酒,两人相视而笑。
傍晚时分,在虞兴安的盛情挽留下,赵家众人便留在虞府用了晚饭。
席间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暮云合璧,赵家众人告辞。
虞兴安亲自送至府门,管事奉上他早已备好的礼物。
赵惊弦并未推辞,含笑谢着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