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新方子的汤药后第二日,那两位先前诊视的太医再次进入棚子,仔细查看病患的反应。
从京城星夜兼程赶来的老太医,正围着一张粗糙的、布满污渍的木桌。
桌上摊开着几份墨迹未干的脉案记录,几包打开的不同药材,还有一碗已经放凉、颜色深沉的药渣样本。屋外是隔离区传来的压抑呻吟和偶尔爆发的哭嚎,屋内则是几位老者低沉而急促的讨论声。
“张院判,李院使,还有诸位同僚,” 之前为进棚子诊治病患的其中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指着脉案记录,“大家方才都亲自看过了,此疫来势汹汹,变化诡谲。初起多似风寒,发热恶寒,头痛身楚,然其传变之速,热毒之深,远超寻常时气!这绝非寻常伤寒或温病可比。”
另一位身形微胖、眼神却极为锐利的李太医拿起桌上一个药包,捏起几片干枯的药材,沉声道:“王老所言极是。观此地之前所用方剂,多以辛温解表、芳香化浊为主,辅以清解之品,如荆芥、防风、藿香、佩兰、连翘、金银花之类。此等方药,用于初起邪在卫分气分之时,或可稍解其表。然一旦热毒内陷,深入营血,此等药力便如隔靴搔痒,非但不能透邪外出,反有助热伤阴之弊!方才所见,许多病患已现耗血动血之兆,唇焦舌绛,脉象细数疾促,再用此方,无异于抱薪救火!”
“方才我等匆匆拟定的新方,虽在原有基础上加重了清热凉血解毒之力,增入了生地、玄参、赤芍、丹皮,甚至酌量用了些犀角,意图直折营血之热毒。但……” 王太医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此方峻烈,寒凉太过!棚内病患,多为贫苦百姓,体质本虚,又经疫毒数日摧残,正气大伤。若一味猛攻其邪,恐邪未去而人先亡!此乃驱虎吞狼,两败俱伤之局!”
张院判拿起毛笔,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沉声道:“王太医所虑,正是关键!此疫之难,难在‘毒热深陷’与‘气阴两伤’并存!我等新方立意不错,清热凉血解毒乃当务之急,生地、玄参、赤芍、丹皮必不可少,犀角之力亦不可缺,此乃直折营血热毒之要药!然顾护气阴、扶助正气,同样刻不容缓!”
他笔锋一顿,抬眼看着众人:“老夫之意,在新方基础上,必须加入扶正固本之品!西洋参、麦冬、五味子!此三味,西洋参益气养阴而不助热,麦冬清心润肺生津,五味子酸收敛气,固护津液。三者合用,取‘生脉饮’之意,于大队寒凉药中,暗藏此一股温润生发之气,既可防寒凉药戕伐脾胃、冰伏邪气,又能益气生津,托毒外出!”
众人听了眼睛一亮,抚掌道:“妙!张院判此计甚妙!”
“李院使,烦请再带人,去查看几个危重病患,尤其是用了新药后的反应,务必详细记录!” 张院判道。
李太医领命而去。
随后,官府的人立刻持改良过的新方奔赴城中各大药铺,将所需药材尽数采买下来。杂役们又是一阵忙碌,日夜不停地熬药、分药,小心照料着棚内的病患。
许多人已病得无法自理,喂药擦身都需人手。
如此,病患们连续服用了两日这兼顾攻守的改良后的新方子。
第三日清晨,赵惊弦守在赵母身边,惊喜地发现她的手温凉了下来。他颤抖着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竟已退去!
他激动地轻唤:“娘,您退热了!感觉好些了吗?”
赵母缓缓睁开眼,虽然虚弱,却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说话也不似先前有气无力:“嗯…身上松快些了,不那么难受了。”
她缓了口气,立刻想起小孙子:“团团呢?他怎么样了?”
赵惊弦脸上露出了进入这隔离棚子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带着庆幸:“娘放心,团团也好些了,虽然身上还有些烫,但精神头比前两日强多了。我也感觉好多了,这新方子,看来真有用!”
棚子里的许多病患也陆续有了好转的迹象。
烧热渐退,咳喘减轻,原本灰败的脸上竟也透出些许血色。
他们不再终日昏沉,能勉强坐起,甚至喝下些清粥。
赵惊弦的恢复也很明显。
或许年轻力壮的身体底子好,他身上的沉重感消失了大半,高热彻底退去,只剩下一点残余的低热和乏力。
团团的情况也在稳步好转。虽然身上还有些低热未退尽,精神也时好时坏,但最凶险的高热惊厥没有再发生。
小脸蛋上的潮红褪去不少,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偶尔还能在赵惊弦逗弄时,虚弱地扯出一点点笑容,含糊地喊着“娘”。
“团团想娘了?”赵惊弦轻拍他后背,声音温柔,“很快我们就能回家见到你娘了。”
他也想她了。
“娘,您看,团团今天多喝了小半碗米汤。”赵惊弦端着空了一小半的碗,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欣喜。
赵母靠在简陋的木板上,虽然身体依旧虚弱,需要静养恢复元气,但气色已比前几日好了太多。她看着小孙子安静睡着的模样,眼中含泪,双手合十,低声念着:“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太医们真是活菩萨啊……”
她转向儿子,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二郎,你也好了,这比什么都强。咱们一家,总算……总算熬过来了。”
棚内的好转并非一帆风顺。依然有体质极度虚弱、病程已深的病患,未能挺过这场劫难。
每日清晨,总会有压抑的哭声在角落响起,提醒着众人瘟疫的残酷。
但更多的,是逐渐增多的好转迹象。呻吟声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低语交谈,甚至偶尔几声咳嗽后顺畅的呼吸。
杂役们穿梭的身影似乎也轻快了些。
几位太医并未松懈。
王太医每日带着助手,更加细致地巡查,尤其是那些危重和恢复缓慢的病患,根据每个人的脉象、舌苔、症状变化,微调药方的剂量和配伍。张院判和王太医则日夜研读汇总的脉案,观察着整体趋势。
终于。
“时疫已得控制!经诸位太医逐一诊视确认,棚内诸人皆已痊愈,可自行归家!”几个佩刀官差站在了棚口,声音洪亮地宣布了这个所有幸存者日夜期盼的消息。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官差立刻喝道:“慢点!有序离开,不得拥挤!”
隔离区沉重的门帘被掀开一角,几缕微弱的晨光透了进来。
赵惊弦抱着团团,一手稳稳搀扶着气色渐复的赵母。
三人慢慢地走出棚口,感受着久违的、带着凉意却无比清新的空气。
虽然身体都还虚弱,但那份压在胸口、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已然消散。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