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丹县,折桂巷赵家。
玉娘的身子日渐沉了,显了怀。好在她本就纤细,粗粗看去,倒也与从前变化不大。绣活早已搁下,洗衣的重活赵母和赵攸也都不让她沾手,只每日喂喂院里那几只鸡,或在厨房里帮赵母摘摘菜、烧烧火,做些轻省打下手的话计。
她没给肚里的小人儿做新衣,想着小鲤穿过的改改便好。日子清闲,除了陪伴小鲤,便常常无事可做,思绪总不由自主地飘回从前。
她想起了她原来的家。只依稀记得她家原在江南地区,发了水灾,卷走了他们一家安稳的日子。
父母带着她和哥哥一路逃荒,她记不清走了多久,只记得脚底磨破的疼痛和永远填不饱的肚子。
路过木桃村时,父母将她送给了赵家做童养媳。
刚开始,她是怨过他们的,怨他们弃她而去,夜里常无声哭泣。
后来长大了些,也明白了为何母亲看她最后一眼时会哽咽地别过脸,明白了他们是想给她一个或许能活命的机会,毕竟那时赵家条件不错,赵父也是良善之人。
他们怕她跟着他们在看不到尽头的逃荒路上饿死、病死。
她想起了赵父,那是个宽厚仁善的长辈,脸上总是温和笑着,对她很好,她不甚打翻瓷碗吓得脸色发白害怕挨骂时,他只是笑着将将她拉到一边,温声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人没伤着就好。”又小心将碎片捡起。家里有好吃的,总是让她排在赵霁川和赵惊弦前面。
想得最多的,还是赵霁川。
小时候,他带着她在村子里疯跑,摘野果、捉蚂蚱,笑声洒满田埂,他卷着裤腿站在溪水里,裤管被浪花打湿也浑不在意,只顾着朝岸上的她晃手里那串银亮的小鱼。
少年时,他笨拙地将一朵粉色的小花别在她发间,那花儿仿佛至今还在记忆里盛放,映着他微红的耳尖和比阳光还亮的笑容。
后来,他长成挺拔的青年,总是替她挡风遮雨,眼里盛着说不尽的温柔。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对她笑得明媚灿烂的他。
这些回忆在心头反复摩挲,渐渐泛出温润的光泽,像被溪水冲刷多年的鹅卵石。
她对赵霁川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他二十岁之前,她如今十九,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要比记忆中的霁川年长了。
日子流水般过去,转眼秋意渐浓。快到中秋,赵母买了核桃、杏仁、瓜子仁、芝麻、花生,准备做月饼。案板上,赵母和好了油润的面团做饼皮,又将切碎的坚果与熟面粉、糖、油细细拌匀,调成喷香的馅料。
玉娘和赵攸也围在一旁,一起包月饼。
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暖融融的甜香,赵母突然轻叹:“唉,也不知二郎在府城如何了?今年这月饼,他怕是吃不上了。”
赵攸年纪小,倒想得开:“府城肯定大得很,好东西也多!二哥想吃,自己会去买来吃的。”
玉娘也跟着应和。
府城,贡院外。
八月十五,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贡院门口却围得水泄不通。焦急等待的家眷、亲友、仆役,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紧锁着那两扇紧闭的、沉重的朱漆大门。
终于,在日头升到当空,晒得人头晕目眩之际,贡院内传出了沉重而威严的鼓声!
“开门了!开门了!”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
历了九天八夜非人煎熬的学子们陆陆续续出来,俱都带着明显的疲色,神情恍惚,脚步虚浮,身上的衣衫皱巴巴、汗渍斑斑,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
更有甚者,是被衙役半搀半扶,甚至直接抬出来的,早已不省人事。
书院的院长和田举人带着车把式,早已在约定的显眼处等候多时。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陆续接到五名学子。
脸上神情都不好看,其中一个更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来,院长和田举人都是过来人,见此情景,心中了然。
他们什么也没问,一句宽慰的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拍了拍几人的肩膀,便低声吩咐车把式:“人齐了,回去吧。”
回到暂时落脚的小院,虎子立马送来饭食。
看着几个学子灰败的脸色和几乎站不稳的身形,院长只挥了挥手:“什么都别想,吃完饭先去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等缓过劲儿来再说。”
这五人早已在狭窄逼仄、空气污浊的号舍里熬尽了心神,九天八夜,身心俱疲到了极点。
饶是有人心头压着考场失利的巨石,情绪低落难言,但在饭菜下肚后,那沉重的困倦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很快便都沉沉地昏睡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醒来时,虽然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萎靡,但脸上总算褪去了那层骇人的死灰,恢复了些许活人的血色。
院长和田举人见他们精神头稍振,便宣布:“这两日你们便自行去逛逛吧,难得来一趟府城,开开眼界也好。本月十八日我们启程返乡。”
赵惊弦第一次来府城,府城物品丰饶新奇,他心中惦记给家中亲人带些礼物。
几个学子来到府城最繁荣热闹的南市。
此地果然名不虚传,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道上更是挤满了各色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瓜果时鲜、精巧玩物、地方小吃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几人都有各自想买的东西,为免走散,他们便约好买完东西后在茶楼碰头,只需花五文钱点一杯清茶,便能听上一整天的说书,是个歇脚等人的好去处。
赵惊弦心中早有盘算,他打听了府城最有名的医馆,径直往医馆方向走去。
他还是不放心玉娘,女子生产,自古便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凶险异常。县里的大夫虽好,但府城医馆更见多识广些。
“大夫,想请教女子生产时需注意的事项。”排到自己时,赵惊弦上前,开门见山,眼神恳切。
老大夫闻言,执笔的手顿在半空,抬眼仔细打量来人——眼前这年轻人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一身难掩的书卷气,怎么看也不似该问这等事的人。
但大夫很快便收敛了讶异,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能放下世俗成见,为家中女眷如此上心,这份心意难得。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神色变得郑重而温和:“公子有此心,实属难得。妇人生产,乃性命攸关之大事,确实需得万分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