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周文华和吴修永强打精神,不由分说地拉着赵惊弦与虞兴安进了京城一家颇为热闹的酒楼。
雅间内,四人的心境迥然不同。
吴修永率先举杯,声音洪亮:“来!这第一杯,敬我们横渠书院之光,两位新科进士!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他努力让笑容显得真诚,却难掩眼底的落寞底色。
周文华也立刻跟上,爽朗笑道:“正是!何等荣耀!山长和夫子们若得知此信,定会欣慰至极!书院门楣生辉!干!”
赵惊弦和虞兴安连忙起身,杯中酒液晃动。
赵惊弦压下心头的激荡,温声道:“文华兄、修永兄,同窗数载,荣辱与共,此杯同饮。”
虞兴安也表情郑重:“多谢二位兄台盛情。今日之喜,亦是书院之喜。”
四人碰杯。
酒过一巡,吴修永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看着杯中残酒,缓缓开口:“我这年纪,也不算小了。功名一道,强求不得。说来也巧,老家县里的县丞年事已高,早有告老之意,之前便托人问过我,是否有意接替。那时还存着几分念想,想搏一搏这金榜题名。如今结果已出,倒也不必再悬着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同窗,落寞一瞬,又释然笑了起来:“回去做个县丞,虽只是八品微末,却也总算有了份正经的朝廷俸禄,能安稳度日,侍奉高堂,陪伴妻儿,未尝不是一条踏实的路。”
赵惊弦、虞兴安、周文华安静听着。
周文华默默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仰头饮尽。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他也说起了自己的打算,眼神灼灼,带着执拗的韧劲:“我还想再试一次!”
他看向几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三年!再给我三年!此番虽折戟,却也并非全无所得。回去再埋首苦读,精进文章,三年后,我定要再来这京城贡院前走一遭!不到黄河心不死!”
“好!文华兄有此志气,定能如愿!修永兄回地方上任职,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虞兴安朗声应和,用力鼓掌,眼中是真心实意的钦佩。
赵惊弦也深受触动,举杯道:“无论作何选择,前路如何,都愿诸兄脚下皆是康庄大道,不负平生所学。”
四只酒杯再次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也许是胸中积郁的失望需要宣泄,也许是刻意想用醉意冲淡那份不甘与羡慕,周文华和吴修永二人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一杯接着一杯,将烈酒灌入愁肠。
起初是对同窗真挚的、但强颜欢笑的祝贺,渐渐变成了倾诉衷肠的微醺,最后终至酩酊大醉。
周文华拍着桌子,语无伦次地反复说着“再来三年”。
吴修永则伏在桌上,口中含糊地念叨着家乡的妻儿和老父母。
赵惊弦和虞兴安默默相陪。
他们心中充盈着高中进士的巨大喜悦与对未来仕途的憧憬,这份激动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而,看着眼前两位曾经朝夕相处、一同挑灯夜读、此刻却借酒消愁、失意落寞的同窗,那份喜悦又被浓浓的惋惜所包裹。
他们偶尔为二人添酒,眼神复杂。
此刻最好的安慰,便是沉默的陪伴,让这二人能借酒消愁,暂时卸下心头的重担。
夜色渐深,窗外喧嚣渐歇。
雅间内,只剩下偶尔的呓语。
虞兴安见时辰已晚,便起身示意随从去结账。
片刻后,随从回来回禀说账房说他们这间的酒菜钱周文华已结清。
赵惊弦与虞兴安闻言,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伏在桌上、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周文华,又扫过同样人事不省的吴修永。两人心下了然,却什么也没说。
虞兴安对两个随从招手,吩咐他们扶着吴修永和周文华。
四人回到虞府。
虞兴安唤来两个小厮,仔细交代他们好生照料两个醉倒的同窗,让他们喝下醒酒汤。
没有让丫鬟近前照料,他知晓两位同窗都已成家立业,此刻又醉得厉害,若是丫鬟照料,万一出了事情,徒增麻烦。
看着小厮们小心翼翼地将醉倒的二人搀扶进屋,赵惊弦与虞兴安互道一声“早些安歇”,便进了吴修永隔壁的屋子。
而虞兴安也回了正院。
今日天气极好,夜空如洗,月光洒满庭院。
赵惊弦躺在床上,思绪纷杂。
他做到了!
虽说前路仕途尚不明朗,荆棘或许犹在,但多年寒窗苦读,得到了回报。
他闭着眼,坚信日后定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实在了无睡意,他索性起身,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昏暗的室内亮了起来。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白的宣纸,研好墨,提起了笔。
一个女子窈窕的轮廓渐渐浮于纸上。
秀发如云,身姿婉约。
他画得极专注,极细致,仿佛要将满腔的思念都倾注于笔端。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的面容终于清晰呈现。
眉目温柔,唇角含笑。
赵惊弦停下笔,小心地俯身,对着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气。
他望着画中人的容颜,目光缱绻而温柔。
直到确信墨迹已干,他才将这幅画像,小心地卷起收好。
画好一幅画,他终于有了些困意,重新躺下,想着玉娘,没多久便睡去。
许是前一晚饮了酒,加之睡得过晚,次日赵惊弦醒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
他洗漱完毕,整理好衣冠,估摸着到了平日在虞府用早膳的时辰,便走向偏厅。
然而,往日里总是同坐的几位同窗却不见踪影,偌大的厅堂显得格外安静。
正疑惑间,一名在厅外侍立的虞府下人见了他,连忙躬身行礼,恭敬地回禀道:“赵公子安。少爷、周公子和吴公子都还未起身呢。厨娘已将膳食备好,小的这就去传上来?”
赵惊弦这才恍然,想是那三人昨夜醉得厉害,此刻仍在酣睡。
他见厅中只自己一人,便对那下人道:“既如此,不必铺张,简单些即可。”
那下人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既然同窗未起,赵惊弦便独自用了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