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登记后,杂役扔了三块写了名字和住址的木牌给赵惊弦:“拿着!挂身上!”
赵惊弦艰难地用抱着被子的手接过,胡乱塞进怀里,此刻他根本无暇也无力将它们挂上。
他挤过那道狭窄的入口缝隙,浓烈到令人无法呼吸的难闻味道瞬间将他包裹,眼前的情景更是触目惊心。
数排用粗木条和几块薄板临时钉起来的架子做成的木板床。
每张狭窄的板子上,都横七竖八地躺卧着三三两两的病人,共用一张褥子。
咳嗽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绝望的呓语,还有孩童尖锐的哭喊。
赵惊弦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木板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赵惊弦一直往里走,终于找到一个空位。
他将赵母放下,接着,他解开胸前滚烫的团团,将他轻轻放在赵母身旁。
杂役看到他们三人个人躺一张床上就没说什么。
送进来的病人越来越多,资源有限,原先一人一张床,现在根本就不够用了,只能让按照病人的体格,三个或两个躺在一起。
杂役看到他手里有被褥,就没给他发。
赵惊弦立刻将厚实的被子摊开铺平。
床板太小,被子一半勉强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倒也堪堪够用。
将赵母和团团安置好,赵惊弦拦住一个脚步匆匆、满脸不耐的杂役:“这位大哥,打扰了!请问何处能打些温水?还有,病患的饭食何处领取?”
“水?喏,那边!”杂役脸上疲惫又麻木,指向棚子角落,“每过半日会有人换热水,凉了或没了就再等等。”
赵惊弦隐约看到几个巨大的木桶歪斜地堆着。
“每日午时和傍晚会有人发放粥和饼子,要是饿得不行就自己去门口,那时不时就有一桶热粥。”
“你是刚进来的吧?记着,发完饭食约莫半个时辰后,会发汤药,每人一碗。” 说完,他再不多看赵惊弦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匆匆离开。
日子在棚内混沌的煎熬中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每日都有口鼻掩着布巾的大夫匆匆进来巡诊,他们的脚步在呻吟和咳嗽声中穿行,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
他们快速地问几句,搭一下脉,翻开眼皮看看,然后便摇着头,在簿子上匆匆记下几笔,又快步走向下一个。偶尔有轻微的叹息声,但更多的是沉默。
抬出去的担架越来越多,覆盖的白布下,是无声无息的终结。
棚内的死亡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惊弦的心,一日沉过一日。
赵母依旧昏迷不醒,脸颊的潮红退了些,却换上了死灰般的青白。
团团小小的身体滚烫依旧,喂进去的水和稀薄的米汤大半都呕了出来,哭声从尖锐变得嘶哑,最后只剩下小猫般微弱断续的抽噎,小脸瘦得脱了形。
赵惊弦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麻木。
更可怕的是,他自己也开始不对劲。
起初是难以驱散的寒意,即使裹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很快,头也沉重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他的体温也升高了。
看着旁边草席上昨夜还在呻吟的老者,今日已被无声地抬走,留下一滩污渍。
赵惊弦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闭上眼,脑海里是玉娘倚门绝望的脸。
同时,赵家小院。
玉娘、赵攸和小鲤在东屋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刚喝下的姜汤也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三天了……”赵攸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圈泛红,“二哥一点消息都没有,娘和团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攥紧了被角。
玉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她何尝不忧心如焚?
赵母昏迷不醒的样子,团团滚烫的小身子,还有赵惊弦离开时的背影,在她脑中反复浮现。
“别怕……没有消息,或许就是好消息。”她强迫自己咽下翻涌的恐惧,既是安慰赵攸,也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二叔、弟弟和奶奶去哪里了?”小鲤依偎在玉娘身边,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懵懂的恐惧。
这几天她能感觉到家里大人沉重的情绪,听到姑姑提奶奶二叔弟弟,她问:“弟弟和奶奶是不是生病了?”
小鲤稚嫩的声音砸在了玉娘和赵攸的心上。
“是的,弟弟和奶奶都病了,”玉娘没有回避,声音平缓,“所以二叔才带他们去了一个专门给很多人治病的地方,那里有大夫,就是郎中,能给他们开药治病。二叔带他们去,就是为了让他们好起来,平平安安地回家。”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小鲤抬起头问玉娘。
“快了,等病好了,他们自然就回来了。”玉娘温柔地摸着小鲤的脑袋,“小鲤乖乖的,好好吃饭睡觉,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等弟弟回来,你才能有力气陪他玩,是不是?奶奶和二叔回来,也想看到活蹦乱跳的小鲤呢。”
小鲤小手紧紧抓着玉娘的衣襟:“嗯!好了不痛痛!”
棚内的空气粘稠而沉重,混合着药味、汗味和绝望的气息。
赵惊弦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酸发痛,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着牙关,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赵母动了动。
赵惊弦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望去。只见赵母醒了。
她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赵惊弦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二郎,我们这是在哪里?”
“城西棚子,娘您病得太厉害了,没法子只能来这里,团团也在这里。”赵惊弦刚说完,咳了起来。
“团团也病了?还有你?”赵母的眼中瞬间溢满了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那清明迅速被水光淹没,“我记得我刚病着的时候你们都还好好的啊,定是我将瘟疫过给了你们!”
她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窝滚滚而下:““是我……连累了你们啊!我的二郎……我的团团……”
赵母的声音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