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天光未启,赵惊弦已动身前往横渠书院。
行至山腰,晨光熹微,勾勒出书院庄严静谧的轮廓。一位沉默寡言的管事引他进入学舍区,推开一扇房门。室内宽敞明亮,六张床榻沿墙排开,每张都配有独立的衣箱与小书案。陈设虽简,却洁净实用。
“这便是你的铺位。”管事指向靠窗的一张空榻,声音平板,“铺盖需自备,书院只供床榻。”
赵惊弦道过谢,将随身小包袱置于空荡的铺位上。问清明德堂方向后,他穿过回廊庭院,步入一处更为肃穆的院落。
讲堂大门紧闭,里面一片寂静。
赵惊弦在门前的石阶下肃然站定,身姿挺拔如青松。
初春清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他拢了拢衣襟。
不知等了多久,一位身着深灰色儒衫、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的夫子走了进来,正是负责他们这一斋的陈夫子。
往常陈夫子不会来得如此早,今日破例,是因听闻新学生天资过人,特来一见。
陈夫子一眼便看到了肃立在门前的赵惊弦。
晨曦勾勒出他笔直的身影,那份守时、恭谨与沉静的气质,让陈夫子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赞许。
“你便是新来的赵惊弦?”陈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温和而清晰的穿透力,是多年浸润书卷的儒雅。
“学生赵惊弦,拜见陈夫子!”赵惊弦连忙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陈夫子虚抬了一下手,目光在赵惊弦身上细细打量。见他眼神清正明亮,毫无少年举人常见的骄矜之气,举止沉稳有度,心中那份满意更添几分,“嗯,果然如荐书所言,沉稳有度。随我进来吧。”他推开明德堂厚重的大门。
赵惊弦随夫子步入讲堂。里面桌椅整齐,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旧书特有的气息。
陈夫子指向一张空书案:“你且坐此处。”
赵惊弦依言坐下,将自己带来的书籍端正地放在光洁的书案上。
随着钟磬声悠扬响起,学子们陆陆续续步入明德堂。陈夫子将赵惊弦引至堂前,朗声道:“诸位同窗,今日我们斋迎来一位新学子,赵惊弦。今科秋闱高中举人,才学品行俱佳。望大家日后相互切磋,共同进益。”
堂下约二十余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赵惊弦身上。
书院的课业繁重而紧凑。
上午是经义精讲,下午是策论研讨,晚间众人还温习、做功课,直至深夜。
横渠书院果然名不虚传,学风极为严谨。
几日相处下来,赵惊弦心中震动愈深。
不愧是整个州府最好的书院,卧虎藏龙。
他之前就读的临丹县书院举子寥寥无几,但在这里并不稀奇。
他所在的这一斋,除了他还有六名举子,其中有四位是州府望族子弟,家学渊源深厚,天资聪颖。
无形的竞争弥漫在每一次课堂应答、每一篇课业文章之间,无声却激烈。
赵惊弦心弦绷得更紧。
自此,他每日天未亮即起,于院中僻静处诵读,课上全神贯注,笔记一丝不苟,课后争分夺秒温习,熄灯后仍借着窗外月光或自备的微弱油灯苦读。
他将那份压力,化作了更深的动力。
案头那几本旧书,被翻看得更加勤快,空白处又添上了密密麻麻的新注。
中举后,朝廷所发二十两匾额费,加上钱员外资助的五十两,以及待家数月写话本所得,已足够家中开销许久。
虽已支用些许,他手中尚余百两左右。
每月给母亲一两花用,自己除却束修,只偶尔添置笔墨,并不急缺银钱。
此刻,他所有心神皆倾注于学业,只盼尽快融贯书院教学。
横渠书院的规矩,一月休沐两日。这意味着,赵惊弦月底方能归家。
为了排遣寂寥,也为了多了解些府城的人情世故,赵母常去隔壁巷子的虎子家串门。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赵母会带着些自己腌的咸菜或新蒸的粗面馍馍过去,虎子娘则常塞给她些时令的瓜果蔬菜。
有时,孙婶去其他邻居家串门闲话家常,也会叫上赵母。
赵母便跟着她,认识了几位同样住在巷子里的妇人,知道了哪家的豆腐最嫩,哪家的针线活最好,哪家的后生在哪里当差……
玉娘心中也揣着事。看着小鲤一天天活泼伶俐,团团也日渐白胖,她深知日后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
她想攒下些银钱给孩子,便向热心的虎子娘打听:“婶子,您可知这附近,可有哪家铺子收绣活?”
虎子娘给她介绍了一处价格公道的收绣活的铺子。
玉娘就跟着虎子娘去了一趟“巧云绣纺”,接了些绣活回来,白日里趁团团安睡时,得空绣上几笔。
日子,便在这山顶书院的琅琅书声、笔耕不辍,与山下巷弄里的市井烟火、飞针走线中,悄然滑过。
转眼到了七月。
月底休沐,赵惊弦归心似箭。
踏进院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便扑面而来。
抬眼望去,虎子兄妹正在堂屋陪着小鲤玩耍。
赵惊弦的生辰在七月份,生辰当日他在书院,是以赵母便在他休沐回家这日,张罗上一大桌好菜为他庆生。
还请了孙家一家来家里一起吃饭。
灶间烟火气正浓,赵母和玉娘忙碌的身影隐约可见,虎子娘也在其中帮忙。
赵攸想必是在玉娘房中照看团团。
见儿子回来了,赵母连忙从灶间迎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仔细端详着他,眼中满是慈爱:“可算回来了!瞧着是瘦了些,书院辛苦吧?你先回屋里歇歇脚,菜齐了叫你。”
小小的院落早已被精心拾掇过,窗明几净。
堂屋正中那张旧木桌被擦得锃亮,此刻已摆得满满当当。
一大碗油亮喷香的红烧肉,一盘清蒸鲈鱼,鳞光闪闪,金黄酥脆的炸丸子堆成小山,还有翠绿的时蔬、嫩滑的豆腐羹、自脆爽酱瓜……
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丰盛。
桌角立着一坛新启泥封的酒酿,清冽的香气隐隐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