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赵母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住。
她怔怔地望着帐顶,良久才缓缓开口:“如果她想改嫁我也不会拦着她。”
哭了两日,她精神稍稍缓过来些,语气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虽不喜玉娘,但她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逼着年轻儿媳守节的恶婆婆。
冯氏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啊。铁材他媳妇走了也好几年了……要不,让他俩凑合着过?”
周铁材是冯氏与周大壮的儿子,妻子几年前难产过世,留下个半大的小子,至今未能续弦。
赵母显然被弟媳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惊住了,肿胀的眼睛睁大了些:“这……”
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大儿子生前待玉娘那般好,若是知道他才走,媳妇就要改嫁,该有多伤心?
“我寻思着,玉娘改嫁旁人,不如嫁回咱自家亲戚。”冯氏见大姑子没直接拒绝,忙不迭地分析好处,“铁材人老实本分,两家离得近,小鲤想见亲娘也方便,我们绝不会拦着玉娘照看孩子。”
这些年,她没少托媒人给铁材说亲,可家境贫寒又带着拖油瓶的儿子,能寻到的不是年岁大的寡妇,就是自身有些毛病的,条件稍好些的根本看不上。
冯氏对玉娘印象不错,勤快、本分、模样也周正。
赵母有些意动,大郎就留下小鲤这点骨血,若是既没了爹又离了娘,实在可怜。
玉娘迟早要改嫁,若嫁给侄子铁材,孩子好歹还能时常见到亲娘。
她迟疑:“可大郎刚走……”
冯氏压低声音又劝:“大姐啊,这世道!男人没了老婆,打光棍没人说道。可女人守寡?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豺狼闻着味儿就来了!稍不留神,被人嚼了骨头渣子都不剩!多少女人前脚男人刚走,后脚就找好了下家?为的什么?不就图个活路!玉娘还带着个奶娃子,更难!”
“总归要问问她自个儿的意思。”赵母沉默良久,终是哑声开口。
她虽觉得弟媳的话在理,心头却像压了块巨石,“我……得空探探口风。”
虽觉着是玉娘克死了赵霁川,不想看到她在眼前晃悠,但赵霁川临行前那句沉甸甸的嘱托却言犹在耳。
离别前,赵霁川对她说--
“娘,我不在时莫要欺负玉娘,对她好一些。”
当时她还没好气地骂:“我欺负她作甚!”
如今想来,这竟成了大郎最后的牵挂。
可纵使日子再难熬,玉娘若在此时仓促改嫁,岂不让九泉之下、待她情深意重的大郎寒透了心?
“叩叩--”赵惊弦终于敲响了门板。
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娘、舅母、小妹,吃饭了。”
冯氏推醒蜷在床边睡着的赵攸:“小攸醒醒,吃饭了。”
她又转身扶着半躺着的赵母起身,“大姐,你这两天啥东西也没吃,站都站不稳。这个家还需要你操持,你可不能倒下了,赶紧吃点饭吧。”
饭桌上,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咀嚼声都显得压抑。
没人开口说话,沉重的哀伤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赵惊弦是最后一个离开饭桌的,他默默将碗筷放入木盆,仔细洗净后收进柜子里。
赵父从小便教导儿子分担家事,是以,赵惊弦并不像他的同窗那般不沾手家中的劳务,简单的做饭洗衣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夜色如墨,浓稠地包裹着赵家小院。
冯氏与赵母絮语完毕,便回了东屋玉娘隔壁的屋子睡下。
赵惊弦来到赵母的屋子,轻声道:“娘,请移步西屋,儿子有要事相商。”
“二郎,这般晚了,是什么要紧事?”赵母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西屋,在床沿坐下,语气里带着关切。
赵惊弦面色凝重,仿佛已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沉声道:“娘,大哥去得早,膝下只小鲤一个女儿。总得……总得为大哥留下香火,否则日后小鲤出嫁,他这一脉便断了供奉。”
这话正戳中赵母心底的隐痛,浑浊的眼中又涌上泪意。
“如今这情况,还怎么留香火?!”赵母一阵捶胸顿足,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膝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娘,您先听我说。”赵惊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认真,说了自己的打算。
他心底承认,这念头何其卑劣。
自打无意间听见舅母和母亲的密谈起,想到玉娘可能要改嫁他人,他便一直心神不宁。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玉娘离开这个家,嫁作他人妇。
从前是他们两情相悦,他只能将那份心思深埋心底。
如今……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他想听从内心的声音。
赵母被他的话震得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一向守礼的儿子。
她不明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一向比庄户汉子更知礼守节的赵惊弦,怎能说出如此悖逆之言。
“阿弦!”赵母喉头像被麦芒狠狠卡住,半晌才挤出嘶哑的声音,“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她震惊,试图在儿子脸上找出被引诱的痕迹。
昏黄的油灯映照着赵惊弦青衫上的墨痕,光影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没有。娘,您别疑她。我说的是正理。大户人家也有这样的规矩,叫做‘兼祧两房’。”
“意思就是兄弟早逝无子嗣,其他兄弟便代为留下一脉香火,继承亡兄的门户。”
他停顿片刻,语气更沉,“兄长去得早,我替他养个孩儿,天经地义。玉娘和小鲤,我也会尽心照料,绝不让她们受半分委屈。”
“那是小鲤的娘!”赵母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声音陡然拔高,“成什么体统?传出去,你的名声前程还要不要了!”
她拍着床沿,咚咚作响。
烛火跳跃,在赵惊弦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娘,《礼记》有云:‘夫死无子,有更娶者,为亡人继嗣。’京中不少勋贵之家,都行这‘兼祧两房’的规矩,这是祖宗成法,律法也认的!这并非伤风败俗之事。”
“我不懂什么礼记!”赵母断然打断,语气强硬,“那是显贵人家的体面!咱们庄稼户,丢不起这人!”
她眼前闪过村里那些不清不楚的,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惨状,光是想想就让她脊背发凉,出门都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