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易形膏?”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苏渺的耳畔,震得她几乎魂飞魄散!伪装被彻底看穿!对方不仅识破了易形膏,更直接点出了与面具人的关系!
巨大的惊骇之下,她反而强行压住了所有生理反应,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继续维持着那副因头部受创而意识模糊、痛苦呻吟的虚弱模样,涣散的眼神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沈先生,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仿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演技在这一刻攀升至巅峰。
沈先生看着她这番情态,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些许玩味的探究。他并未逼迫,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清雅宁神的药香顿时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姑娘不必惊慌。”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在下沈聿,忝为北疆督府参军,兼掌军中医药事宜。与……予你易形膏的那位,确系同门。此药乃师门秘制,外人绝难仿冒,故尔一眼辨出。”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蘸取了些许白玉瓶中的青色药膏,那药膏色泽莹润,气味清冽,与面具人那罐怪异腥气的易形膏截然不同。
“你额角的伤需及时处理,否则易留疤痕。此为‘玉容生肌膏’,于外伤颇有奇效。”他示意亲随递上干净的布巾和清水,竟是要亲自为她处理伤口。
苏渺心脏依旧狂跳,脑中飞速权衡。对方身份不明,虽言语温和,但能与面具人那般危险人物为师兄弟,岂会是易与之辈?他出手解围,又直言点破伪装,究竟意欲何为?试探?拉拢?还是另有所图?
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硬抗绝非上策。不如顺势而为,静观其变。
她稍稍停止了挣扎和呻吟,眼神依旧带着怯懦和茫然,却微微偏过头,将受伤的额角露了出来,一副既害怕又不敢反抗的顺从模样。
沈聿见她配合,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用布巾蘸水,小心擦去她额角伤口周围的血污和……一点点易形膏的痕迹。
当那粗糙暗沉的伪装被擦去一小块,露出底下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时,沈聿的眼神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依旧平稳流畅,仔细地将玉容膏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清凉舒爽的感觉,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减轻大半。这确实是上好伤药。
“姑娘这易形膏虽妙,但遇水或油汗,边缘处易显斑驳,日后还需多加留意。”沈聿一边涂抹,一边状似随意地提点,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闲聊家常,“尤其在北疆这等风沙苦寒之地,更需小心。”
苏渺心中凛然,这是提醒,也是警告。他不仅看穿了,连细节破绽都了然于胸。
处理完伤口,沈聿收回手,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目光再次落在苏渺脸上,虽然大部分依旧被易形膏覆盖,但那露出的少许肌肤和那双无法完全掩饰的眼睛,已足以透露太多信息。
“他既将此膏予你,又将你送来北疆……”沈聿沉吟着,目光似乎透过车壁,望向未知的远方,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看来京城那边的风雨,比我想象的更为酷烈。连他那样的人,都不得不行此险棋,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后路?苏渺捕捉到这个词。面具人将她送来北疆,是为了给他自己留后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京城的行动并非全盘计划,也有失败的可能?甚至……他本身也处于某种危险之中,需要北疆这边的策应?
无数疑问翻滚,但她脸上依旧只有麻木和恐惧。
马车此时缓缓停下。亲随在外低声道:“先生,到了。”
沈聿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点点头,对苏渺温言道:“此地乃沈某的一处私宅,颇为清静,姑娘可在此安心养伤。待伤势好转,是去是留,再行商议不迟。”
说完,他率先下车。
苏渺在亲随的搀扶下,也跟着走下马车。眼前是一处白墙灰瓦、看起来十分雅致清幽的小院,门楣上挂着“沈园”二字匾额,与边城的粗犷风格格格不入。
进入院内,更是别有洞天。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虽因冬日显得有些萧瑟,但仍能看出精心打理的痕迹,廊下甚至还放着几盆耐寒的绿植。
沈聿将苏渺安置在一间布置素雅、温暖如春的厢房里,又吩咐侍女送来热汤、干净衣物和清淡饮食,安排得周到妥帖,仿佛她真是他请来的贵客,而非一个来历不明的逃犯。
“姑娘好生歇息,若有需要,吩咐门外侍女即可。沈某还有些军务需处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沈聿交代完毕,便带着亲随匆匆离去,似乎真的军务繁忙。
房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苏渺一人。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整个人脱力般跌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危险暂时过去了,但处境却更加迷雾重重。
沈聿……督府参军……面具人的师兄……他看似温和无害,但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每一步安排都恰到好处。他看穿了她的伪装,却并不点破,反而提供庇护,言语间还在试探她和面具人的关系以及京城的局势。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与面具人,是敌是友?他们共同的师门,又是什么来头?为何会对“守玦人”、对易形膏如此了解?
还有那个在客栈放冷箭、又巧妙脱身的年轻士卒……是沈聿安排的人吗?那场袭击,是为了制造混乱将她送到沈聿面前?还是另有目的?
一个个谜团如同乱麻,缠绕在心头。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大部分依旧粗糙暗沉、唯独额角露出一小块白皙肌肤的怪异脸庞。沈聿说的没错,易形膏的伪装并非完美无缺。在北疆这等环境下,确实需要更加小心。
她仔细地将额角那块暴露的区域重新用易形膏涂抹遮盖好,恢复成“阿丑”的模样。
然后,她尝试着感应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座沈园似乎布置了某种阵法,天地能量的流动比外面更加平和舒缓,有助于宁神和恢复,但也隐隐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禁锢,让她无法清晰地感知园外的情形。
沈聿对她,既示好,也防备。
她回到桌边,看着那些精致的点心和热汤,并没有动用。只是拿起一杯清水,慢慢啜饮着。
眼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抓紧一切时间恢复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她再次盘膝坐下,摒除杂念,运转起【元气汲取术】。或许是因为沈园能量环境更佳,或许是因为额角伤势被处理后人轻松了些许,这次修炼的效果竟然比之前好了不少,虽然依旧缓慢,但已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能量汇入干涸的经脉,如同久旱的甘霖。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侍女的声音响起:“姑娘,晚膳备好了,可要现在用?”
苏渺收敛内息,睁开眼,哑着嗓子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表示同意。
侍女端着食盘进来,布好菜,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菜肴依旧精致清淡,分量不多,却营养搭配得宜。
苏渺仔细检查过食物并无异常后,才慢慢吃起来。味道很好,但她吃得心事重重。
刚用完膳,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沉稳而熟悉。
沈聿去而复返。
他换了一身居家的常服,更添几分儒雅之气,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册。他走进房间,看到苏渺已经用过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看来姑娘胃口尚可,如此甚好。伤势可感觉好些了?”
苏渺点了点头,依旧低着头,一副怯懦模样。
沈聿也不在意,自顾自在桌旁坐下,将书册放在桌上,看似随意地问道:“姑娘既从京城来,可知近来京中局势?尤其是……东宫之事?”
果然来了。试探开始了。
苏渺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适时的恐惧,身体微微发抖,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害怕的“啊啊”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沈聿观察着她的反应,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了然,语气更加温和:“姑娘莫怕,此处是北疆,京城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只是听闻东宫近日似乎颇不太平,竟有妖邪作祟之说,沈某有些好奇罢了。”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道:“说起来,镇北侯府那位苏小姐,似乎也因此事受了牵连,下落不明……可惜了……”
他提到“苏小姐”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苏渺。
苏渺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表现出更大的恐惧,甚至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将头埋得更低。
沈聿见状,终于不再追问,转而拿起那卷书册,翻看起来,仿佛只是来此闲坐看书。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气氛看似平和,却弥漫着无形的心理博弈。
良久,沈聿忽然合上书册,轻轻叹了口气:“北疆苦寒,京中风疾。这天下,眼看就要乱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渺诉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姑娘,你说……是也不是?”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苏渺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审视。
苏渺沉默着,没有回应。
沈聿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有些人,欲以天下为棋局,苍生为刍狗。却不知,棋局早已失控,执棋者,亦可能沦为棋子。”
他的话意味深长,似乎在影射着什么。
忽然,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渺,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姑娘,北疆虽非净土,但至少,此刻还能为你提供一隅安身之所。或许……你也可以为这片土地,带来一些……变数。”
他终于图穷匕见。
招揽。他看中了她的身份,她的来历,她背后可能牵扯的京城风云,以及……她作为“守玦人”可能拥有的价值。他想将她留在北疆,作为一枚对抗京城、或者说在乱局中攫取利益的棋子。
苏渺的心脏缓缓沉下。果然如此。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
沈聿笑了笑,似乎并不急于一时。他走回桌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于你伤势应有益处。姑娘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房门再次关上。
苏渺看着桌上那个锦囊,久久未动。
窗外,北疆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远山的寒意和未知的硝烟味。
这处看似安宁的避风港,实则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漩涡中心。
而她,已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