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瓦舍,与皇城的庄严肃穆、东城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这里是京城最底层、最混乱,却也最具生机的区域。夜幕初降,各式各样的灯笼已然亮起,将狭窄的街道照得光怪陆离。酒旗招展,食肆飘香,杂耍卖艺的吆喝声、赌徒的狂呼惨叫声、妓馆门口拉客的娇笑声、以及无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而滚烫的声浪,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檐。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汗水、廉价香粉和食物腐败的复杂气味。人流摩肩接踵,三教九流混杂其中,有刚卸了货满身臭汗的力巴,有眼神飘忽伺机下手的窃贼,有喝得醉醺醺的兵痞,也有穿着不起眼却眼神精明的生意人。
苏渺拉低头巾,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如同滴水汇入河流,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喧嚣的泥沼。她身上那件深灰色粗布裙在这里毫不显眼。
与侯府的冰冷死寂、东宫的无形威压相比,这里扑面而来的、粗糙而野蛮的生机,反而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却也更加警惕。在这里,明刀明枪的危险或许不多,但暗地里的算计和陷阱却无处不在。
她来此的目标明确——寻找几种特殊材料。并非炼制丹药,而是为了实施那个刚刚成型的、疯狂的计划。
根据脑海中补全的法诀知识,以及观天镜窥见的景象,她需要几种能极效吸引、并能短暂容纳和转化地穴中那种暴戾阴煞能量的介质材料。这些东西,正规药铺绝不会售卖,甚至可能闻所未闻,只有在南城瓦舍这种法外之地,才有可能找到线索。
她放慢脚步,目光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扫过街道两旁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摊位和店铺。
卖大力丸和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摊位上摆着各种晒干的草药和奇形怪状的动物骨骼,吹得天花乱坠,实则大多无用。
兜售“古玩”的地摊,物件真假难辨,沾满泥污,散发着墓土的气味。
还有那些挂着暧昧灯笼、门口站着彪形大汉的当铺和黑市货栈,那里才是真正有可能出货的地方。
她没有急于进去,而是在几个卖香药和杂货的摊位前徘徊,状似随意地翻拣着那些劣质的胭脂水粉和针头线脑,耳朵却竖得极高,捕捉着周围嘈杂声浪中任何有用的信息。
“听说了吗?西边那口子,又吞了十几条人命!暗蛟卫都拦不住!”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听说那里面根本不是墓,是直通阴曹地府的鬼门关!”
“妈的,这京城没法待了,这两天晚上老子摊子上的耗子药都卖脱销了!连耗子都知道要逃命!”
“耗子药顶个屁用!要我说,还得去‘鬼市’求两道真符!张天师家的辟邪符,昨晚涨到这个数了!”一个干瘦汉子神秘兮兮地比划了个手势。
鬼市?张天师?辟邪符?
苏渺心中一动。这些底层百姓对危机的感知往往最直接,他们的反应虽然愚昧,却也可能指向真正有用的东西。
她状似无意地靠近那个说话的干瘦汉子,拿起摊上一盒劣质胭脂,声音怯怯地问:“大哥,您刚才说的张天师……他那符,真管用吗?我家……我家嫂子最近总说夜里睡不安稳,像是撞了客……”
那汉子见是个面容被头巾遮掩、声音细弱的小姑娘,撇撇嘴,压低声音道:“小姑娘,张天师的符灵不灵俺不知道,但那价钱可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俺看你也是实在人,跟你说,真要买便宜又有点用的,还得去里头‘百宝阁’后巷找‘徐瘸子’,他那儿偶尔能淘换到些真从古墓里出来、带了煞气的老玉,便宜,磨碎了和水喝,比啥符都镇邪!”
百宝阁?徐瘸子?带了煞气的古玉?
苏渺心中记下,付了几个铜板买下那盒毫无用处的胭脂,道了声谢,继续往里走。
百宝阁是南城最大的一家当铺,门面气派,却也透着股黑沉沉的压抑感。苏渺没有进正门,而是绕到了后巷。
这里更加阴暗潮湿,堆满了垃圾和废料,只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角落里低声交易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
她目光扫过,很快锁定了一个蜷缩在墙角、穿着破旧棉袄、一条腿明显不自然的弯曲着的干瘦老头。他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布,上面随意摆着几件锈蚀的金属件、几块看不出原貌的骨头、还有一两块色泽浑浊、毫无光华的玉佩。
这就是徐瘸子?
苏渺走近,没有立刻看货,而是蹲下身,假装端详一块生满铜绿的铃铛,用极低的声音道:“徐爷?朋友介绍来的,想寻点……能‘引煞’的老物件。”
那徐瘸子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只是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手指,点了点布上那几块浑浊的玉佩,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就这些,看上哪件,十个大钱。”
苏渺拿起其中一块入手冰凉、表面带着几道天然血丝纹路的青玉牌,入手瞬间,竟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地穴阴煞之气同源却温和许多的能量残留!
就是它!这种长期埋于极阴之地的玉石,确实能吸引并缓慢储存阴煞之气!虽然品质低劣,能量微弱,但正是她需要的介质!
她强压心中激动,没有立刻答应,又拿起另外一块黑色的、像是某种兽骨打磨的号角,入手更沉,那丝能量感应也更明显些。
“这两件,什么来历?”她故作随意地问。
徐瘸子终于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嘿嘿笑了两声,露出满口黄牙:“小姑娘打听这么细作甚?左边那个,是从乱葬岗西头老坟坑里起出来的,右边那黑角,听说是在北边冰窟里陪着某个将军躺了几百年。都是镇邪的好东西,要不要?不要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乱葬岗西头?那不就是靠近野山的地方?北边冰窟?莫非是前朝北疆战死的将领墓?
苏渺不再犹豫,从怀里摸出约莫值二十个大钱的碎银子,塞到徐瘸子手里:“这两件我要了。”
徐瘸子掂了掂银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这看似穷酸的小姑娘如此爽快,他咧咧嘴,飞快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挥挥手,示意东西拿走。
苏渺用布将玉牌和黑角包好,正要起身离开,徐瘸子却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最近要这玩意儿的人还真不少……前天还有个戴斗篷、说话阴阳怪气的家伙,也来寻能‘引煞’的玩意儿,出的价可比你高多了……”
戴斗篷?说话阴阳怪气?
苏渺的心猛地一凛!难道是那个给她灌输法诀的面具人?还是……其他也懂得利用这种能量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问:“哦?那人长什么样?买了什么?”
徐瘸子却警惕地闭上了嘴,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打听那么多干嘛?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
苏渺知道问不出更多,不再停留,将东西揣好,迅速离开了这阴暗的后巷。
材料到手了两样,但还不够。她还需要一种能暂时“隔绝”和“塑形”能量的载体,最好能是一次性使用、且不易被追踪的。
她在瓦舍的街道上继续穿梭,目光掠过那些卖熟食、玩具、日用杂货的摊位。
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卖面塑娃娃的摊位上。摊主是个手法娴熟的老头,正在用各色面团飞快地捏出栩栩如生的孙悟空、猪八戒。
苏渺心中一动。面粉……混合特定的矿物粉末和植物汁液,是否能在短时间内塑造出承载能量的简易外壳?
她上前,买了几个最简单的白面娃娃,又拐进一家颜料铺,买了一些诸如朱砂、孔雀石绿之类的矿物粉末,以及几种气味刺鼻的植物汁液。
将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用布包好,她此行的主要目标已然达成。
夜色渐深,瓦舍的喧嚣却愈发炽烈。苏渺压低头巾,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她经过一个岔路口时,旁边一条更加昏暗、散发着尿骚味的小巷里,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挣扎呜咽声和几个男人猥琐的低笑!
“小娘子,跑什么呀?爷几个疼疼你……”
“这细皮嫩肉的,不像咱们这地界的人啊……”
“按住她!妈的,还敢咬人!”
苏渺的脚步顿住了。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但那挣扎声中夹杂着一丝绝望的哭腔,以及那几个流氓淫邪的话语,让她莫名想起了自身处境,心头泛起一丝冰冷的厌恶。
她眼神一厉,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那根改造过的银簪。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出手的瞬间——
“嗷——!”
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和另外两人惊恐的咒骂!
“什么人?!”
“操!老三的手断了!”
“快走!有硬点子!”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痛呼声后,巷子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
解决了?苏渺微微一怔。有别人插手了?
她小心地探出头,望向巷内。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三个流氓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其中一个抱着扭曲的手臂惨嚎。而巷子深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身形纤细瘦弱的女子正背对着她,慌忙地整理着自己被扯乱的衣襟,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在那女子身旁的地上,掉落着一小块木质腰牌,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图案。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窥视,猛地回过头来!
一张苍白清秀、却带着惊魂未定和一丝警惕的脸映入苏渺眼帘。看上去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间却有一股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倔强和锐利,虽然此刻被恐惧掩盖。
她的目光与苏渺撞个正着。
苏渺立刻收回目光,压下心中那一丝异样感,转身快步离开,汇入街道的人流之中。
那个女子……不像普通人。那三个流氓倒地的速度太快,出手的人动作干净利落,绝不可能是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自己所为。附近一定有她的护卫在暗中保护。
这南城瓦舍,果然鱼龙混杂,藏匿着各种身份不明之人。
苏渺不再停留,加快脚步,朝着侯府方向返回。
她并未注意到,在她转身离开后,那个巷口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普通短打、貌不惊人的男子缓缓收回了目光,对着空气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如同水滴入海般,悄无声息地再次隐没于喧嚣的人群之中。
而巷子里那个惊魂未定的清秀女子,则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块掉落的腰牌,紧紧攥在手心,望着苏渺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腰牌之上,刻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兰花。
苏渺回到那冰冷死寂的侯府院落时,已是深夜。小桃早已睡下,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她插好房门,将采购来的东西一一取出,放在桌上。
带着血丝的古玉牌、冰冷的兽骨黑角、各色矿物粉末、植物汁液、以及那几个白面娃娃。
她看着这些东西,眼中闪烁着冷静而疯狂的光芒。
材料齐备。
接下来,便是将这疯狂的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了。
她拿起那枚古玉牌,指尖缓缓拂过那天然的血丝纹路。
太子殿下,这份“大礼”,希望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