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糊着的陈旧桑皮纸,吝啬地洒进几缕灰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些许屋内的阴冷。苏渺早已醒来,正就着那点微光,仔细端详着昨夜从黑陶罐里取出的那几枚奇异种子。
深紫近黑的种皮,上面天然生成的银白纹路复杂得令人目眩,像是某种失落的密码。她不敢再用手直接触碰,只用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拨弄。袖袋里的血玉安安静静,再无昨夜那突如其来的悸动。系统光幕上,那个分析中的沙漏图标依旧缓慢旋转,看不出进度。
笃笃。
极轻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小桃压低的、带着一丝讨好和忐忑的声音:“姑娘,您醒了吗?奴婢送热水来了。”
“进来。”
小桃端着一盆温水进来,眼神躲闪,不敢与苏渺对视,手脚却比昨日利索了些。她伺候苏渺梳洗,期间几次偷偷抬眼,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苏渺看着铜镜中模糊的影像,声音平淡。
小桃手一抖,梳子差点掉地上,慌忙道:“没……没什么……就是,奴婢早上听扫洒的婆子嚼舌根,说……说陈姨娘那边,昨夜似乎请了大夫……”
苏渺捻着柏木珠串的手指微微一顿。陈婉的母亲?这么巧?
“说是身上不爽利,起了些红疹,又惊了风……”小桃的声音更低了,“还听说……陈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早饭都没用……”
红疹?惊风?苏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是那盒胭脂有问题?不,她对自己的配方有把握,除非陈婉肤质极其特殊。还是……柳如烟那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抢先下了手?或者,这根本就是巧合?
信息太少,迷雾重重。
“知道了。”苏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今日不出门,简单梳个髻即可。”
打发了小桃,苏渺走到多宝格前,再次看向那黑陶罐。分析进度依旧缓慢。这些种子或许蕴含着什么秘密,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她需要更直接、更快速的信息来源,关于这座侯府,关于京城,关于……东宫。
原主的记忆零碎而肤浅,除了吃喝玩乐和花痴太子,几乎一片空白。小桃这条线太浅,且已被柳如烟盯上。陈婉那边刚搭上线,自身难保。
她需要另一双眼睛,另一对耳朵。
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忽然浮现在脑海——侯府西南角的旧书楼。那是原主父亲镇北侯还在时修建的,曾藏书万卷。后来侯府败落,书楼也就荒废了,据说只剩下些没人要的残破古籍和废纸,平日里只有个半瞎的老苍头守着,几乎被人遗忘。
那里,会不会留下点什么?关于这个世界的,真实的记载?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主意已定。苏渺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半旧青灰色棉裙,用一块同色头巾包住头发,趁着清晨府中仆役往来忙碌、视线混杂的时辰,低着头,避着人,熟门熟路地朝着西南角摸去。
越往西南走,人迹越罕至。庭院荒芜,枯草没膝,廊庑上的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朽坏的木头。一座三层的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中,飞檐一角已然塌陷,蒙着厚厚的灰尘,显得破败而凄凉。
楼门虚掩着,门口的石阶上,一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头正靠着门框打盹,怀里抱着个看不出颜色的酒葫芦,发出轻微的鼾声。这就是那个看守书楼的老苍头。
苏渺放轻脚步,如同猫儿般从他身边溜过,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了书楼。
一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灰尘和纸张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掩鼻咳嗽了一声。楼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破损的窗纸洞中射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巨大的书架歪歪斜斜地靠墙立着,许多已经空了,剩下的也大多堆满了杂乱无章的卷轴和书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不少书页已然发黄发脆,边角卷曲破损,甚至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这里简直像个被时光遗忘的坟墓。
苏渺的心沉了下去。在这样的地方,还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吗?
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开始耐心地搜寻。从最近的一个书架开始,手指拂过积尘,小心地抽出那些看起来稍显完整的书册。
《南华经注疏》、《地方志抄录》、《农桑辑要》散本……大多是无用的东西。她翻得仔细,灰尘沾满了她的手指和袖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触碰到书架最底层角落里的一个硬物。那不是书册,更像是一个扁平的木匣,被几卷破烂的画卷压在下面。
她费力地将木匣拖了出来。匣子是很普通的桐木所制,没有上漆,也没有锁,只在合页处卡着一根生锈的铁钉。她用银簪撬开铁钉,打开匣盖。
里面果然不是书,而是一叠散乱的、大小不一的纸张。有的像是从账簿上撕下来的,有的则是普通的信笺,墨迹大多已经暗淡模糊,字迹也各不相同,显得十分杂乱。
苏渺拿起最上面一张。是一页残缺的流水账,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支出“银叁两,购霜炭伍斤”。背面似乎有人用更淡的墨汁,潦草地写了几个不成句的字:“北风紧……驿道……迟……”
她心中一动,快速翻看下面的纸张。
【残片一】:半张礼单,列着“赤金头面一副”、“东珠十颗”,落款是一个模糊的“李”字。旁边有极小字的批注:“贿?年礼过重。”
【残片二】:一封家书的碎片,只剩下“吾儿在京,谨言慎行,勿议朝政,尤忌东宫……”几个字,下面被撕掉了。
东宫!苏渺的手指猛地收紧。
【残片三】:一张裁下来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没头没尾的话:“王御史次子,腊月廿三,酉时三刻,邀月楼,天字丙号。”
【残片四】:一片巴掌大的废纸,上面用极其工整细密的小楷,像是练习般重复写满了同一个词,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修正”。
修正?!
苏渺的呼吸骤然屏住!这个词……系统警告过她的“世界修正力”!
她猛地抬头,环顾这死寂破败的书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这些看似废纸的碎片,像是一个个冰冷的注脚,无声地揭示着水面下的暗流汹涌。行贿、告诫、密会……还有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修正”!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继续飞快地翻找。终于,在木匣最底下,她摸到了一本极薄、用粗糙麻线装订起来的小册子。册子封面是空白的牛皮纸,已经磨损得厉害。
她翻开册子。里面的字迹是一种罕见的、略显僵硬的工笔楷书,写得极其密集,几乎没有留白。
“……景泰十七年冬,观测‘异动’三次。城西瓦舍说书人张狗儿,酒后妄言先帝轶事,三日后暴毙,仵作查无外伤,记为急症。”
“……景泰十八年春,‘异动’频发。吏部文选司主事周明,上书谏选官之弊,触怒上官,贬谪途中,落水溺亡。疑为‘修正’。”
“……七月,侯爷于书房独坐良久,焚书信十数封,灰烬中有‘东宫’、‘巫蛊’字样残留。夜观天象,紫微晦暗,妖星现于东北,其光赤红,恐非吉兆……”
“……八月,侯爷命吾密查‘血玉’之事,嘱‘勿录文字,谨记于心’。然‘修正’之力日盛,恐记忆有损,故冒险略记于此:玉出前朝凤翔宫,疑与‘星轨’、‘基石’相关,得之或可……”
后面的字迹突然变得极其潦草模糊,像是书写者在极度恐惧或仓促中写下:
“……它们发现了!它们在……不能写……记住……苏……渺……”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喊,墨点淋漓溅开。
啪嗒。
一滴冷汗从苏渺额角滑落,砸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她握着册子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这不是普通的笔记。这是一个同样知晓“修正”存在的人,留下的近乎遗言的观察记录!父亲……他也在查?他知道了什么?血玉……星轨……基石……这些词像沉重的铅块,砸进她的脑海。
“它们”是谁?东宫?还是……那种无形的“修正力”本身?
最后那句破碎的警告——“记住……苏……渺……”——是在叫她?原主的父亲,在最后关头,想到的是他这个被留在京中为质、看似草包的女儿?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恐怖意味,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消化,只觉得头晕目眩,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就在这时——
吱呀。
书楼那扇破旧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一道被拉长的、扭曲的影子,率先投了进来,覆盖在苏渺面前的地面上。
苏渺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抬头。
逆着门口透进来的、灰白的光线,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那里,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来人身穿着府里低级仆役常见的褐色短打,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但苏渺几乎立刻就能确定——这不是侯府的人!那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恶意的气息,与这破败书楼的氛围格格不入!
那人缓缓抬起头,帽檐阴影下,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如同潜伏的毒蛇,精准地锁定了她手中的那本笔记,以及她脸上尚未完全收敛的惊骇。
“找到你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的、金属摩擦般的腔调,“把东西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