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内,与外界的煌煌气象截然不同。殿宇深邃,廊腰缦回,光线透过高窗洒落,在地面投下斑驳而冷清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檀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仿佛每一处阴影中都潜藏着无声的注视。
引路的太监步伐无声,如同鬼魅,将苏渺引至一处名为“揽星阁”的偏殿。殿内陈设典雅,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类玉石、青铜器,墙上挂着古画,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殿顶绘制的一幅巨大而繁复的星图,星辰以夜明珠镶嵌,在略显昏暗的殿内散发着幽冷的光泽。
太子萧景珩并未端坐主位,而是负手立于那幅星图之下,仰头观星,杏黄色的蟒袍在幽光中更显雍容,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疏离。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温润笑容:“苏姑娘来了,不必多礼。”
“民女参见太子殿下。”苏渺依礼福身,目光低垂,避免与他对视。
“听闻姑娘家传‘望气寻脉’之术,玄妙非常。”萧景珩踱步走近,语气随意,仿佛闲话家常,“孤对这天地气机流转,也颇感兴趣。不知姑娘可能为孤解说一二,这皇城龙脉之气,走势如何?又有哪些关窍节点,需得特别注意?”
他问得直接,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落在苏渺身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苏渺心知这是第一道考题。她早已通过星枢对天京城,尤其是皇城范围内的能量分布有过大致扫描。此刻便依着星枢反馈的信息,结合一些风水学的常识,谨慎答道:“回殿下,皇城坐落于中州龙脉汇聚之眼,龙气磅礴,堂皇正大。然气机流转,如同江河,有主脉,亦有支流、漩涡。依民女浅见,太极殿、社稷坛、太庙等处,乃龙气主脉凝聚之核心,需保持肃穆清净。而一些宫苑角落,或靠近水源、地脉交汇之处,气机或有淤积、散逸之象,需时常疏导,以保整体和谐。”
她的话语半虚半实,既点出了几个众所周知的龙气重地,又含糊地指出了些可能存在能量异常的区域,听起来颇像那么回事,却又让人抓不住具体把柄。
萧景珩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只是那唇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姑娘果然有些门道。寥寥数语,倒与钦天监那些老家伙观测多年的结果,有几分吻合。”
他话锋一转,指向殿顶星图:“那姑娘再看这幅《紫微垣星图》,可能看出些什么?”
苏渺抬头望去。星枢瞬间将星图信息摄入、分析。这星图绘制精密,并非胡乱涂鸦,但其上几处星辰的连线与标注,却隐隐透着一股……人为扭曲的意味,仿佛有人试图通过改变星图轨迹,来隐喻或引导着什么。
这绝非简单的观赏星图!
苏渺心中警兆顿生。她不能直接点破其中的异常,那会暴露她远超常人的洞察力。她只能再次采取模糊策略。
“殿下,此星图绘制精妙,星辰方位大致不差。”她斟酌着词句,“只是……民女才疏学浅,观此星图,只觉星辉流转,奥妙无穷,其中深意,实在难以参透。”她将问题轻轻推了回去,暗示这星图可能蕴含深意,但自己看不懂。
萧景珩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苏姑娘总是这般……谦逊得紧。”
他没有再追问星图,而是拍了拍手。
殿外立刻有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摆上案几、酒菜。菜肴精致,器皿华美,皆是御用之物。
“今日请姑娘来,一是请教,二也是想略尽地主之谊。”萧景珩在主位坐下,示意苏渺坐在下首,“姑娘请坐,不必拘束。”
苏渺心中警惕更甚。这突如其来的宴请,绝非好意。她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却滴酒不沾,只略微动了动面前的素菜。
萧景珩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饮了一杯酒,目光再次落在苏渺遮面的轻纱上,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姑娘这面纱,当真不能取下?孤着实好奇,是何等容颜,需得终日遮掩?”
又来了!他果然对她的容貌耿耿于怀!
苏渺稳住心神,重复之前的说辞:“容貌有损,恐惊殿下圣颜。”
“哦?”萧景珩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温润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薄纱,“可是孤怎么觉得……姑娘这双眼睛,看起来有几分……熟悉?”
熟悉?!
苏渺的心脏骤然收缩!他难道认出了什么?原主苏渺与太子确实有过几面之缘,但都是在年幼时,且原主性格怯懦,与现在截然不同。他怎么可能觉得熟悉?
是试探!一定是试探!
“殿下说笑了。”苏渺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民女久居江南,初次入京,殿下身份尊贵,民女岂有机会得见天颜?想必是殿下记错了。”
萧景珩盯着她,没有说话,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那无形的压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就在苏渺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目光的压迫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在萧景珩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景珩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温润,对苏渺道:“孤有些政务需即刻处理,姑娘且在此稍候,或可随意观赏殿内藏品,孤去去便回。”
说完,他便起身,随着那内侍快步离开了揽星阁。
殿内只剩下苏渺一人,以及远处垂手侍立的几名宫女太监。
苏渺暗暗松了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湿透。萧景珩刚才那句话,绝对是故意的!他在施加心理压力,试图让她慌乱出错。
她不能久留!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
她站起身,假装欣赏殿内陈设,目光却快速扫过四周。星枢对那块碎片的感应依旧强烈,指向萧景珩离开的方向,应该是他的寝殿或书房所在。
就在她思忖脱身之计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博古架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星枢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与秩序碎片同源,却又有所不同的波动!
那盒子里有东西!
苏渺心中一动,装作被一件玉器吸引,缓步靠近那个木盒。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木盒的瞬间——
“苏姑娘对这只盒子感兴趣?”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渺猛地收回手,转过身,只见萧景珩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殿内,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回来得这么快!
“民女只是觉得这盒子雕工古朴,多看了两眼。”苏渺强自镇定道。
萧景珩走上前,亲手拿起那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并非秩序碎片,而是一块颜色暗沉、表面有着天然云纹的石头,散发着微弱的灵气波动。
“不过是一块有些年头的‘蕴神玉’罢了,于修炼神识略有裨益,算不得什么珍品。”萧景珩随意地将盒子递向苏渺,“姑娘若喜欢,便赠予姑娘了。”
赠玉?又是赠物?
苏渺看着那递到面前的木盒,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什么好意!这玉或许没问题,但这赠玉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试探和标记!
接,还是不接?
接了,等于又接受了他一件东西,联系更深,更难以摆脱。
不接,便是当面驳了太子的面子,立刻就会激化矛盾。
电光火石间,苏渺做出了决定。
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木盒,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殿下厚赐,民女受之有愧……”
话音未落,她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踉跄,手中木盒脱手飞出!
“啪嗒!”
木盒摔在地上,盒盖翻开,那块“蕴神玉”滚落出来,恰好撞在坚硬的玉石桌脚上,“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
殿内一片死寂。
宫女太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苏渺立刻跪伏在地,声音带着颤抖:“民女该死!民女笨手笨脚,竟毁了殿下赏赐!请殿下恕罪!”
她低着头,掩去眼中的一丝冷光。毁掉赏赐,虽是失仪,但总比不明不白地接下另一个“标记”要好!而且,她倒要看看,萧景珩会如何处置这“意外”。
萧景珩看着地上碎裂的玉石,又看了看跪伏在地、看似惊慌失措的苏渺,脸上的温润笑容第一次有些维持不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霾。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一块石头罢了,碎了便碎了。姑娘……起身吧。”
“谢殿下宽宏。”苏渺这才起身,依旧低眉顺眼。
萧景珩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天色已晚,送苏姑娘出宫。”
这一次,他没有再挽留。
苏渺在太监的引领下,快步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揽星阁,离开了东宫。
直到坐上返回锦绣阁的马车,她才真正松了口气,感觉浑身都有些脱力。
与萧景珩的这次正面交锋,看似她侥幸过关,甚至借毁玉之举暂时摆脱了一个潜在的监视物,但她知道,萧景珩的疑心绝不会因此打消,反而可能更重。
那块秩序碎片依旧遥不可及,而萧景珩这座大山,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难以撼动。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苏渺靠在车厢壁,疲惫地闭上眼。
南疆开阳那边杳无音信,天京这边步履维艰。三路并进的计划,开局便充满了变数与凶险。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青玉牌。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