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驱散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营地中凝重的气氛。
面具人依旧昏迷,但脉象较之前平稳了些许,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精神冲击只是一场幻梦。唯有苏渺脑海中那些混乱却致命的记忆碎片,以及掌心那枚冰凉诡异的黑色玉片,证明着一切真实发生。
她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她将那些破碎的画面和信息反复梳理、拼接、分析,试图勾勒出京城阴谋更完整的轮廓。
皇帝中毒(“叁”毒?),太子被围,外戚高焕与神秘势力(羽钥?蛮族萨满?)勾结,意图篡位。沈聿是他们在北疆的棋子,目的是制造混乱,牵制甚至除掉苏珩这等忠君将领。
思路逐渐清晰,但关键细节依旧缺失:毒药具体为何?如何下的?皇帝是生是死?太子情况如何?羽钥在其中扮演的确切角色?
更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个消息,以合理的方式传递给周啸和苏珩,让他们能够采信并采取行动?
直接说出绝无可能。她需要一个媒介,一个契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略显急促。是周啸。
“姑娘,你脸色似乎不好,昨夜没休息好?”周啸关切地问道,目光扫过账内,见面具人依旧昏迷,眉头微蹙。
苏渺转过身,用手语比划:【担心他的伤势,无妨。】
她沉吟片刻,决定先从侧面试探。她取来炭笔和一张废弃的药方牛皮纸背面,写道:【周将军,昨夜反复思量沈聿之事。他临死前情绪激动,提及陛下,又仓促自尽,恐怕不仅仅是畏罪。是否可能……京城宫闱之内,陛下龙体并非只是抱恙,而是已遭……不测?或者……受了胁迫?】
她没有直接说“中毒”,而是用了更模糊但更容易引发联想的“不测”和“胁迫”。
周啸看到这行字,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渺,眼神锐利如刀:“姑娘何出此言?!可是想起了什么细节?”
苏渺平静地回视,继续写道:【并无实证,只是推测。沈聿背后之人既能令其甘愿赴死,所图必然极大。若仅为从龙之功,似乎不必如此决绝。除非……他们所做之事,已无回头之路,比如……弑君。】
“弑君”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周啸心头!他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刀柄,额角青筋跳动!
这个推测太过大胆,太过骇人听闻!但细想之下,却又该死地符合逻辑!高焕兄妹把持宫闱已久,若陛下真的早已……他们完全有能力也有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而沈聿的决绝自尽,也似乎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参与弑君,乃是十恶不赦、诛灭九族的大罪,绝无宽宥可能!
周啸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来回踱了两步,声音干涩:“姑娘此虑……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只是此事太过……没有确凿证据,我等边将岂能妄加揣测圣躬?”
但他眼神中的动摇和恐惧,却暴露了他内心已然信了七八分。
苏渺知道火候已到,不再继续施压,而是转而写道:【确需证据。或许,可从沈聿遗物、或其身边亲信入手,详查他近期与京城的所有联系,或有蛛丝马迹。此外,那位义士……】她指了指面具人,【他身手不凡,又似乎知晓某些内情,或许是关键。】
周啸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面具人,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不错。苏将军亦有此意。只是他伤势如此沉重……”他叹了口气,“京城军报已以六百里加急发出,但如今京城状况不明,这奏报能否上达天听,甚至会不会落入高焕之手,都是未知之数。北疆局势未稳,蛮族虽退,却未远遁,苏将军无法轻离。我等现在是进退维谷!”
这正是苏渺最担心的情况。信息无法有效传递,忠诚的将领被牵制在边关,中央可能已经变天。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斥候满身风尘、气喘吁吁地冲到帐前,单膝跪地,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将军!营外……营外来了一行人!为首者自称……自称来自东宫!有太子殿下手谕和信物!要求立刻面见苏将军或周将军!”
东宫?!太子的人?!
周啸和苏渺同时脸色一变!这个时候,太子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疆军营?!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啸猛地看向苏渺,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苏渺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太子的人?是真正的援兵,还是……高焕设下的陷井?毕竟,那记忆碎片中,太子正处于危险之中。
“来了多少人?是何模样?信物何在?”周啸强压震惊,沉声问道,手依旧按在刀柄上,并未立刻相信。
“人数不多,仅七八骑,皆做普通商旅打扮,但风尘仆仆,难掩疲惫。为首者是位中年文士,气度不凡。信物在此!”斥候双手呈上一枚用锦帕包裹的物件。
周啸接过,打开锦帕,里面赫然是一枚半块的、雕刻着蟠龙纹路的白玉玉佩!玉佩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是另一半信物与之契合方能完整。
“龙纹佩……确实是东宫信物之一。”周啸仔细辨认后,脸色更加凝重。他看向苏渺,“姑娘,你如何看?”
苏渺迅速写道:【真假难辨。需极度谨慎。可先请其首领单独入营,严加搜查,再行问话。】
周啸点头:“正该如此!”他立刻对斥候下令,“请那位先生单独入营,依规搜身,带至中军帐!其余人等,暂留营外,好生‘看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得令!”斥候领命而去。
周啸深吸一口气,对苏渺道:“姑娘,此事蹊跷,你随我一同去见见这位‘东宫来使’?”
苏渺用力点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许是危机,也或许是……转机。她必须亲眼确认。
两人快步走向中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亲卫肃立。很快,那名斥候引着一位穿着青灰色棉袍、头戴方巾、年约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眼神却沉静睿智的文士走了进来。
他果然经过了严格的搜查,身上并未携带任何兵器。面对帐内肃杀的气氛和周啸审视的目光,他并无惧色,从容一揖:“在下东宫洗马,温喻言。奉太子殿下密令,前来求见苏将军。苏将军既不便,见过周副统领亦是一样。”他的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
东宫洗马?这确实是东宫属官。
周啸并未放松警惕,沉声道:“温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谕令?如今京城情况如何?殿下为何突然派遣先生前来北疆?”
温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目光扫过站在周啸身侧、做普通侍女打扮却气质独特的苏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沉重:
“周将军,实不相瞒,京城……已危如累卵!陛下半月前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然宫禁已被威武侯高焕以护驾为名彻底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消息难通。太子殿下虽忧心如焚,却遭软禁于东宫,行动皆受监视,无法亲侍汤药,亦难与外朝联络!”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悲愤:“殿下怀疑,陛下之疾,恐非天灾,实乃人祸!高焕兄妹,或有弑君篡位之心!殿下自身亦恐遭不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铤而走险,派出数路心腹,携带殿下手谕及信物,秘密出京,前往各地寻求忠臣良将驰援!”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奉上:“此乃太子殿下亲笔手谕,请将军过目!殿下泣血恳请苏将军、周将军,念及皇恩,速发兵勤王,清君侧,靖国难!”
周啸接过绢帛,迅速展开。上面字迹略显仓促却力透纸背,内容与温喻言所说大致相同,末尾盖着东宫的小宝印玺,印泥犹新。
周啸的手微微颤抖。太子手谕、东宫属官、信物、以及那与苏渺推测惊人吻合的“人祸”之说……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事实——眼前之人,恐怕真的是太子派来的求救使者!
京城的天,真的变了!
苏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个温喻言,言辞恳切,逻辑清晰,信物齐全,似乎无可挑剔。但是……那记忆碎片中太子被围困的画面依旧清晰。太子若真被软禁,他是如何派出这么多路使者的?高焕会如此疏忽吗?
她总觉得,有哪里似乎透着一丝不对劲。
就在周啸似乎即将被说服,准备开口之际——
温喻言的目光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苏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周将军,恕在下冒昧多问一句。我等一路行来,听闻昨日潼临关内似乎发生了变故,参军沈聿……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顺口关心一下地方官员。
但苏渺的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他为什么偏偏在此时问起沈聿?!一个东宫洗马,千里迢迢冒死出京求援,进入军营的第一时间,不急切询问勤王兵力部署,反而关心一个边关参军的状况?
这太不合常理了!
除非……他关心的并非沈聿本人,而是沈聿所负责的、那条与京城勾连的线索,是否已经暴露!
一个可怕的猜测瞬间涌上苏渺心头。
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那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东宫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