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的苏醒毫无征兆。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金属面具下的双眼睁开,眸光虽因失血和虚弱而略显黯淡,却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冰冷和审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试图起身,只是目光精准地落在刚刚掀帘进来的苏渺身上。
四目相对。
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瞬。
苏渺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握着帐帘的手微微收紧。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醒来,更没想到醒来后的第一眼是如此……具有穿透力。
她迅速压下瞬间的慌乱,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自然。她放下帐帘,走到床边,先是看了看旁边小几上已经空了的药碗,然后用手语比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她的动作舒缓而清晰,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只是面对一个普通的、刚刚苏醒的重伤员。
面具人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惊讶于她的手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激或者别的情绪。他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回应。
苏渺取过温水,用棉签蘸湿,小心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他配合地微微张口,喉结滚动,咽下少许清水。
喂完水,苏渺又指了指他肩膀的伤处,用手语询问:【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医官说毒素已控制,但伤及筋骨,需静养。】
面具人的目光扫过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肩膀,终于有了更进一步的反应。他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动了一下右手的指尖,然后目光重新回到苏渺脸上,再次眨了一下眼。
苏渺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是伤处依旧疼痛,但可以忍受,并且认可医官的诊断。
这种无声的交流方式,竟然出乎意料地顺畅。他似乎完全理解她的手语,并且能用最细微的动作做出回应。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帐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伤员的呻吟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苏渺知道,不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她需要信息,而他是目前唯一可能提供关键信息的人。但他伤势沉重,戒备心极强,直接追问显然不明智。
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面观星玦,放在他视线所能及的床沿边。然后,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玦身,又指了指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这玦,与你有关?为何它会因你而产生反应?
面具人的目光落在观星玦上,那冰冷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又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
就在苏渺以为他不会回应,或者需要更长时间恢复时,他却再次睁开了眼。
他没有看苏渺,而是将目光投向帐顶,然后极其艰难地、用那只能轻微活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
那是一个残缺的、类似于鸟翼的弧线,然后手指无力地垂落。
虽然简单潦草,但苏渺瞬间就认出来了!那是“羽毛覆钥匙”标记中,“羽毛”部分的大致轮廓!
他的意思是……这观星玦,与“羽钥”有关?!
他果然知道!
苏渺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强忍着激动,继续用手语追问,同时辅以口型(明知他听不见,但是一种下意识的强调):【羽钥?是他们让你来的?还是……?】
面具人看着她急切的神情,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不是?
不是羽钥派他来的?那他是谁?为何会有羽钥的标记?又为何要留下那个标记?
疑问更多了。
面具人似乎耗尽了力气,呼吸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眼神中也流露出明显的疲惫和痛楚。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显然不准备再继续这个话题。
苏渺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他能给出这些提示,已经相当不易。
她小心地收好观星玦,替他掖了掖被角,示意他好好休息。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不再打扰他。
虽然得到的答案有限,但信息量却巨大。
观星玦与神秘组织“羽钥”有关。面具人并非直接受命于羽钥,却似乎与羽钥有着某种深刻的关联,甚至能使用他们的标记。他留下标记,是警告?是求助?还是另有深意?
而他出现在北疆,救下她,插手沈聿和蛮族之事,是他的个人行为,还是代表着另一股势力?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隐藏在京城巨大风暴背后的、更加幽深莫测的层面。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脚步声,是周啸去而复返。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怒。
他看了一眼床上似乎又陷入昏睡的面具人,压低声音对苏渺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苏渺跟着他走出医帐。
周啸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腔中的怒火,声音压抑到了极点:“沈聿……死了。”
苏渺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愕。
死了?!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
“是服毒自尽!”周啸咬牙切齿,“就在审讯刚开始不久,尚未动用大刑,他只是反复狡辩,声称那密信是栽赃陷害。就在我等试图用刑逼问京城细节和‘羽钥’之事时,他突然咬碎了藏在齿缝间的毒囊,顷刻间便毒发身亡!救都来不及!”
好决绝!好狠辣!沈聿竟然早就备好了随时自尽的毒药!这意味着他早就做好了事情败露的准备,宁死也不肯吐出背后的主使和更多秘密!
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周啸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支撑帐门的木桩上:“可恶!只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撬开他的嘴!如今死无对证,京城那边高焕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
苏渺的心也沉了下去。沈聿一死,不仅京城线的直接线索断了,想追查“羽钥”标记的来源也更加困难。
“不过,”周啸喘了几口粗气,勉强冷静下来,“在他毒发前,情绪激动时,曾无意间嘶吼出一句‘尔等……皆不知……陛下早已……早已……’,话未说完便毒发身亡。”
陛下早已……早已什么?
早已遭了毒手?早已被控制?还是……早已另有安排?
这半句遗言,反而更加扑朔迷离,让人浮想联翩。
周啸面色凝重无比:“此事越发诡异了。我必须立刻再去见苏将军,商议对策。姑娘,营中安全,你且好生休息,照看好那位义士。他……或许是目前唯一的知情人了。”
周啸匆匆离去。
苏渺站在帐外,只觉得眼前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了。
沈聿的死,是灭口?是尽忠?还是恐惧?
那未尽的半句遗言,又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她回头,望向医帐。
所有的线索,似乎又一次,汇聚到了那个刚刚苏醒、却又沉默如谜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