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书屋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天嘉元年的春天来得早,虎丘东山的梅花开得正盛时,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肖思遇坐在观雨轩的石凳上,膝头横放着一张七弦琴,指尖悬在弦上却没动——雨打梅林的声音太好听了,混着山风穿过松针的轻响,比任何曲调都动人。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道袍,腰间系着根简单的木带,头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自父亲肖悫被侯景叛军所杀,他便弃了建康的繁华,带着父亲留下的几箱书和这张古琴,在虎丘东山结了座茅庐。旁人说他傻,放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不要,偏来这深山里受苦,肖思遇却觉得,只有听着松涛雨声,才能让心里那团烧了多年的恨火,稍稍凉下来些。

“先生,该添件衣裳了。”侍从阿竹端着热茶进来,见他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忍不住劝道,“这雨带着寒气,仔细伤了身子。”

肖思遇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笑了笑:“不妨事。你看这雨,打在梅瓣上是‘嗒’,落在石阶上是‘咚’,多有意思。”他低头抿了口茶,茶是后山采的野茶,带着点苦涩,却醒神。

正说着,茅庐的柴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像是被风推开,又像是有人轻叩。阿竹刚要去看,门外已传来一阵环佩叮咚,清脆得像山涧滴水。

“不必问是谁——”一个女子的声音飘进来,柔得像雨丝,却又带着穿透力,“就说,从浣溪来的。”

肖思遇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浣溪?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卷《越绝书》,说西施当年在浣溪浣纱,水中的鱼儿见了她的美貌,都忘了游水,沉到了水底。他放下茶盏,起身时顺手取过挂在墙上的竹笠,戴在头上——不是为了防雨,是隐士迎客的礼数,简单,却透着敬意。

阿竹拉开柴门,雨幕里立着三个身影。为首的女子穿着件月白色的纱裙,裙摆绣着细密的水纹,走动时像有月光在上面流淌。她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婢女,发间都簪着珠花,珠花上的水珠顺着花瓣滚落,滴在青石板上,竟凝成了小小的水珍珠。

“先生安好。”女子浅浅一笑,雨丝落在她眉梢,像画上去的黛色,“冒雨叨扰,还望恕罪。”

肖思遇抬手还礼,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系着条玉带,玉色温润,却在末端坠着颗小小的珍珠,珍珠里仿佛裹着团光,雨打不湿,风吹不散。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真正的仙家器物,是能避水火的。

“夫人请进。”他侧身让开,茅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幅他亲手画的《松雨图》,案上摆着几卷书,最上面是翻到一半的《黄庭经》。

女子走进屋,婢女刚要跟着上前,她却轻轻摆手:“你们在门口候着吧。”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肖思遇取过干净的麻布巾递过去:“擦擦吧。这雨来得急,山路定不好走。”

女子接过布巾,指尖触到布面时,肖思遇才发现她的指甲修剪得极圆,透着淡淡的粉色,像初春刚发芽的柳芽。“先生不问我是谁?”她擦着鬓角的水珠,眼波流转间,案上的烛火忽然跳了跳,亮了些。

“从浣溪来,又有这般气度,”肖思遇给她斟上野茶,茶汤在粗陶碗里漾出一圈圈涟漪,“除了西子,世间再无第二人有这风华。”

女子闻言,忍不住笑出声,那笑声像山涧冰融,清脆得让墙角的兰草都抖了抖叶子。“先生倒直接。”她端起茶碗,却没喝,只是看着水汽氤氲后的肖思遇,“听闻先生弃了功名,在此慕道,是真的想遇见神明吗?”

肖思遇望着窗外的雨帘,雨珠顺着茅檐连成线,像串水晶帘子。“不全是。”他坦诚道,“父亲惨死那年,我见过太多人间丑恶,叛军的刀,权臣的笑,都比山里的狼可怕。”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案上的琴弦,琴音“泠”地一响,“来这里,是想找个地方,让心能安下来。遇见神明是盼头,更盼的是,能像这山、这雨,活得简单些。”

女子放下茶碗,忽然起身走到《松雨图》前,指尖轻轻点了点画中最密的松针:“先生画得真好,连松针上的雨珠都带着劲。”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案头的古琴上,“听说先生琴弹得好?”

肖思遇笑了笑,将琴抱到膝上:“谈不上好,不过是雨声伴奏,自己哄自己罢了。”他拨动琴弦,没有弹那些复杂的曲子,只弹了段最简单的《风入松》,琴音混着雨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女子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雨里,才轻声道:“这琴音里,有松的骨,有雨的柔,却独独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肖思遇挑眉。

“少了浣溪的水。”她走到门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涧,“先生的琴太‘刚’,像这虎丘的石头,宁折不弯。可水呢?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却能穿石。”

肖思遇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自己心里那点恨,那点执念,不就像堵在琴音里的石头吗?

雨渐小时,女子要走了。她解下腰间的金钏,放在案上,那金钏是镂空的,雕着缠枝莲,莲心嵌着颗红宝石,在烛火下闪着温润的光。“这个送先生。”

肖思遇忙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

“不是夺,是赠。”女子拿起金钏,轻轻放在他手里,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掌心,微凉,像晨露,“先生说想活得简单,可心里的结总得解开。这金钏,是当年我离浣溪时,母亲所赠,说‘柔能克刚’。先生留着,或许哪天弹琴时,能想起今日的雨,今日的话。”

肖思遇握紧金钏,那红宝石贴着掌心,竟渐渐暖了起来。“我无以为赠……”

“不必赠物。”女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他,雨丝在她周身织成层薄雾,“先生只需记着——道在心中,不在云端。若心不宁,见了神仙又如何?”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怅然,“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山高水远,先生多保重。”

“夫人何时再来?”肖思遇脱口问道,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份不舍。

女子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敢定日期……怕是要辜负先生的念想了。”说罢,她转身走入雨幕,两个青衣婢女紧随其后。雨雾中,她们的身影渐渐变淡,最后化作三缕青烟,顺着风飘向浣溪的方向,只留下满室淡淡的香气,像兰,像麝,又像雨后的青草。

肖思遇站在门口,握着那枚金钏,直到雨停了都没动。阿竹进来时,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出神,案上的野茶凉透了,他却浑然不觉。

那天是天嘉元年二月二,民间说“龙抬头”的日子。后来每逢雨天,肖思遇都会弹起那曲《风入松》,只是琴音里渐渐多了些柔和的调子,像浣溪的水流过虎丘的石头,刚柔相济。他把那枚金钏系在琴上,弹琴时,红宝石就随着琴弦的震动轻轻摇晃,像颗跳动的心脏。

有人说,在某个雨夜里,听见虎丘东山传来极美的琴声,琴声里有松涛,有雨声,还有浣溪的水响。肖思遇听了,只是笑笑——他知道,那是心渐渐松开的声音。

天监十七年的广州,暑气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显明寺裹得严严实实。卯时刚过,晨光还没爬过寺门的门槛,道法力已经扛着扫帚在后院转了三圈——他是寺里的杂役道人,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洒扫,从大雄宝殿到后院茅厕,每个角落都得拾掇干净。

这年法力已经五十八岁,身子骨却比年轻僧人还硬朗。据说他年轻时在岭南当过镖师,一手硬气功练得能开碑裂石,后来厌倦了打打杀杀,才来显明寺皈依,法号“法力”,取“以法为力,降妖除魔”之意。寺里的小沙弥都怕他手里那根枣木拐杖,说是当年他走镖时用的兵器,杖头包着层厚铁,打在地上能砸出个浅坑。

这天早上,法力刚扫完前殿,捂着肚子往茅厕走。显明寺的茅厕在后院最偏的角落,四周种着几棵老榕树,树根盘在地上像虬龙,把茅厕的土墙都顶得裂了缝。刚走到茅厕门口,一股腥甜的怪味突然飘过来,不是粪便的臭,倒像是生肉搁久了的腐味。

法力皱了皱眉,他走南闯北几十年,什么邪祟没见过,当下就攥紧了手里的枣木杖。借着熹微的晨光,他看见茅厕门口的榕树根上,蹲着个黑黢黢的东西。

那东西约莫有七尺高,浑身黑得发亮,像是涂了层油,连头发都看不见,就那么光溜溜的。最吓人的是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全是浑浊的黄色,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茅厕里的土墙,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磨牙。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法力大喝一声,这嗓子是他年轻时练的“狮子吼”,在山谷里能惊飞一群鸟。

那黑东西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黄色的眼珠转向法力,喉咙里的“嗬嗬”声更响了。它缓缓站起来,法力这才看清,它不光没头发,浑身上下光溜溜的,连块遮羞布都没有,皮肤黑得像打了蜡的乌木,肌肉块块分明,看着倒有几分像西域来的昆仑奴,只是那双眼太过吓人。

法力这辈子最恨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当年他走镖时,曾见过同行被恶鬼缠上,最后发疯死在乱葬岗,所以见了这黑鬼,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他也不废话,抡起枣木杖就冲了过去,杖头带着风声,直砸黑鬼的后脑勺。

那黑鬼反应倒快,猛地往旁边一躲,榕树被杖头扫中,“咔嚓”断了根细枝。它似乎没料到这老道这么凶,愣了一下,转身就想往茅厕里钻。

“想跑?”法力哪能让它得逞,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黑鬼的胳膊,右手的拐杖顺势往下压,用的是镖局里“锁喉”的变式,把拐杖死死抵在黑鬼的后颈。这黑鬼看着壮实,力气却没法力大,被按得“嗬嗬”直叫,挣扎了几下竟没挣开。

法力腾出左手,解下腰间系着的布带——那布带是他用二十层麻布浸过桐油做的,硬得像皮带。他手脚麻利地把黑鬼的胳膊反剪到背后,用布带死死捆住,打了个镖师专用的“死结”,越挣越紧。捆完胳膊捆腿,最后把它拽到茅厕旁边的堂柱上,连人带柱捆了三圈,确保它动不了分毫。

“说!你是哪来的鬼东西,在寺里做什么!”法力用拐杖指着黑鬼的鼻子喝问。

可那黑鬼只是睁着黄色的眼珠盯着他,喉咙里依旧是“嗬嗬”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法力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拐杖就往它身上抽。“啪”的一声,杖头抽在黑鬼背上,竟发出打在石头上的闷响。黑鬼浑身一颤,却还是没出声,只是黄色的眼珠里,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委屈?

法力越打越纳闷,这鬼怎么不叫唤?是不怕疼,还是不能说话?他打了十几下,手都酸了,黑鬼除了身体微微发抖,连哼都没哼一声。法力停下拐杖,喘着气打量它——这黑鬼被捆得像粽子,身上被抽过的地方泛出红印,却没流血,也没掉块皮,倒是他的枣木杖,杖头沾了层黑灰。

“邪门了。”法力嘀咕一句,决定先把它锁起来。他从寮房取来一条铁链,是寺里用来锁藏经阁的,粗得像小孩胳膊,一头扣在黑鬼的脚踝,另一头锁在堂柱的石础上,钥匙往怀里一揣,心里踏实了些。

“你就在这待着,等我禀明住持,再好好审你!”法力撂下句话,又去忙洒扫了,只是时不时往茅厕这边瞟一眼,见那黑鬼老老实实蹲在柱子旁,才放下心。

消息很快传遍了显明寺。住持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和尚,听完法力的话,捻着佛珠叹道:“阿弥陀佛,万物有灵,或许是误闯进来的山精,先别伤它性命。”

小沙弥们吓得不敢靠近,远远地围着看,七嘴八舌地议论:“你看它眼睛,黄得像庙里的琉璃灯!”“听说昆仑奴都力大无穷,这鬼会不会把链子挣断啊?”

法力听着心烦,把他们赶去念经,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离黑鬼不远的榕树下守着。他倒要看看,这鬼到底有什么能耐。

太阳渐渐升高,广州的暑气越来越重,连榕树的叶子都蔫了。那黑鬼被晒得直冒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黑色的皮肤往下滚,落在地上很快就蒸发了。它依旧没出声,只是偶尔抬眼看看太阳,黄色的眼珠里像是蒙了层雾。

法力看着不忍心,倒了碗水递过去。黑鬼犹豫了一下,还是低下头,用嘴接住了,喝水时喉咙里发出“咕咚”声,这是它今天第一次发出除了“嗬嗬”之外的声音。

“你到底是啥?”法力又问,“是山精,还是饿死鬼?要是没害人,说了我放你走。”

黑鬼还是不说话,喝完水就又低下头,盯着自己被捆住的手腕。

就这么耗到了中午,寺里的钟声敲了三下,法力正准备去吃饭,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响。他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捆着黑鬼的布带,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正往下掉!

法力赶紧跑过去,只见那布带的死结竟然自己散开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他再看黑鬼的手腕,皮肤光溜溜的,一点勒痕都没有。“好你个妖孽,还会解绳!”法力又气又惊,赶紧找了根更粗的麻绳,把它重新捆上,这次打了三个死结,还浇了点桐油,让绳子更硬更滑,更难解开。

下午的时候,怪事又发生了。法力正打盹,忽然听见铁链“哗啦”响。他猛地惊醒,看见黑鬼正试图站起来,脚踝上的铁链被绷得笔直,石础都被拽得松动了。可它刚站直,又像是脱力了似的,“咚”地跪了下去,黄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痛苦。

“怎么,捆得不舒服?”法力冷笑,“谁让你大清早的在茅厕门口鬼鬼祟祟!”

黑鬼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法力一眼,那眼神里好像有话要说,可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嗬嗬”,低下了头。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刮起了南风。广州的天气就是这样,前一秒还烈日当空,后一秒就可能下暴雨。法力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把黑鬼转移到屋檐下。

可就在他解开铁链的一瞬间,怪事发生了。

原本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黑鬼,突然像烟一样变淡了。法力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黑色的身体变得透明,先是胳膊,再是躯干,最后连黄色的眼珠都化作了两团黄雾。麻绳和铁链“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捆了个空。

“什么?!”法力惊得跳起来,挥着枣木杖往黑鬼站的地方打去,却什么都没打到,杖头只扫到了空气。

那黑鬼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地上那碗没喝完的水,证明它确实来过。

法力愣在原地,手里的拐杖“啪嗒”掉在地上。他守了一整天,打也打了,捆也捆了,到头来还是让这鬼跑了。他捡起地上的铁链,又摸了摸那根被解开的麻绳,麻绳上的死结完好无损,就像是那黑鬼自己化成了水汽,从绳眼里钻出去了一样。

“邪门,真邪门!”法力喃喃自语,心里又惊又疑。这鬼没害人,也没反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到底是啥来头?

后来,法力把这事告诉了住持。老和尚听完,合掌道:“或许是茅厕里的秽气聚成的阴灵,被你阳气一冲,又散了。万物有生有灭,不必太过挂怀。”

可法力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从那以后,他每天去茅厕都带着枣木杖,还在门口挂了串桃木符。有时起夜,他会特意往榕树根那儿看一眼,总觉得黑暗里,有双黄色的眼睛在盯着他,只是再也没出现过。

那根捆过黑鬼的麻绳,法力留了下来,挂在寮房的墙上。日子久了,麻绳上竟长出了层黑色的霉斑,形状像个人影,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像那天早上见到的昆仑奴。小沙弥们好奇,总问那是什么,法力只说:“是个没来得及说再见的客人。”

天监十八年的春天,广州下了场大雨,茅厕旁边的土墙被雨水泡塌了。重修的时候,工人们在榕树根下挖出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上嵌着两颗黄色的玛瑙,像极了眼睛。法力把石头请回寮房,放在窗台上。每逢雨天,石头就会变得湿漉漉的,像是在出汗,只是再也没发出过“嗬嗬”声。

法力时常对着石头发呆,他总在想,那天要是没捆它,会不会就能问问它,到底从哪来,要到哪去。可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没那么多“要是”。就像那黑鬼,来无影,去无踪,只在他五十八岁的那个清晨,留下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忆,和一根长了霉斑的麻绳。

后魏孝昌元年的泽州城,秋老虎正凶,空气里飘着晒焦的尘土味。肖摩侯家的后院里,老仆王福踮着脚,把小主人刚换下来的黄绸衫搭在枣树枝上。那衫子是苏州织造的贡缎,领口绣着缠枝莲,是肖摩侯去年中了参军后,他娘特意请绣娘做的,平日里宝贝得很,只在赴宴或见上司时才穿。

“王伯,别忘了收啊!”肖摩侯的声音从正屋传来,他正趴在案前核对田册,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哎,记着呢!”王福应着,用竹竿把衫子挑得更高些,让风把汗味吹透。谁知忙起来就忘了,等掌灯时分全家围坐吃晚饭,才听见后院枣树枝“哗啦”响——起风了。

“坏了!少爷的黄衫!”王福一拍大腿,举着油灯就往后院跑。肖摩侯的娘李氏也跟着起身,嘴里念叨着“别刮破了”,肖摩侯的妻子赵氏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站在廊下张望。

后院里,暮色已经浸成了墨色,只有王福的油灯在风里摇晃,昏黄的光忽明忽暗。枣树枝被吹得乱颤,那件黄衫被风裹着,鼓鼓囊囊地贴在树干上,袖子垂下来,像有人举着胳膊。王福刚要上前,忽然听见“呼”的一声,风卷着黄衫飘起来,竟在半空中展开,活脱脱一个举着手臂的人影,顺着风势往柴房飘去。

“有贼!”王福吓得油灯差点掉地上,扯着嗓子喊,“快来人啊!有贼偷东西!”

肖摩侯正在院里漱口,一听这话,抄起门后的铁尺就冲过来。李氏和赵氏也慌了,赵氏把孩子往奶娘怀里一塞,抓起墙角的扫帚跟在后面。

“在哪?”肖摩侯的声音带着喘,铁尺握得咯咯响。

“那儿!柴房门口!”王福的油灯照着柴房,黄衫正贴在门板上,风一吹,领口动了动,像在回头看。肖摩侯大喝一声,举着铁尺冲过去,“哐当”一声劈在门板上——黄衫被震得落下来,轻飘飘掉在地上。

“这……这不是少爷的衫子吗?”赵氏捡起来,借着灯光一看,领口的缠枝莲还闪着光。王福这才回过神,连拍胸口:“瞧我这老眼昏花的,竟把衫子看成贼了……”

李氏把黄衫接过来,摸了摸料子:“没破就好,快收起来吧。”可肖摩侯盯着柴房门板上的裂痕,总觉得刚才那影子不太对劲——哪有贼飘在半空的?

这事本以为就过去了,谁知三天后的后半夜,肖家被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惊醒。

肖摩侯住在参军府后院,前院是衙役们值夜的地方,按说不会有马蹄闯进来。可那声音太真了,像是有马队从街面冲进了院子,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噔噔”响得人心发颤。紧接着,是旗帜挥动的“哗啦”声,还有人用杖敲着廊柱,喊着听不懂的号子。

“怎么回事?”肖摩侯披衣坐起,赵氏抱着孩子缩在他怀里,浑身发抖。窗外火光晃动,像是有人举着火把在院里跑。他摸到枕边的佩刀,刚要起身,就听见前院传来衙役的喊叫:“谁啊?敢闯参军府!”

没等回应,就听见“哐当”一声,像是有人把衙役的刀打落在地。肖摩侯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拉开门,就见十几个黑影从月亮门冲进来,个个穿着发亮的铠甲,举着褪色的红旗,手里挥着木杖,在院里转圈。他们的脸隐在头盔阴影里,看不清模样,只有铠甲上的铜钉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你们是哪的兵?”肖摩侯举着刀喝问,可那些人像是没听见,依旧挥着杖敲廊柱、戳窗户,红旗扫过赵氏晾在院里的尿布,吓得赵氏尖叫起来。

李氏在隔壁屋喊:“儿啊!别硬拼!”她手里举着香炉,正往地上撒糯米,嘴里念叨着“各路神仙莫怪”。

那些骑兵折腾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忽然像被风吹散似的,凭空消失了。院里只剩下满地狼藉:被踩倒的月季、撞歪的竹篱笆、还有木杖敲在柱上的白印。衙役们举着火把冲进来,个个面如土色:“肖参军,我们刚想拦,就见他们直接穿墙过来了……”

肖摩侯盯着空荡荡的院子,后脖颈直冒冷汗——穿墙?这哪是兵,分明是邪祟!

从那以后,这些骑兵隔三差五就来闹。有时是后半夜,有时是午后,一来就是二十个,举着红旗挥着杖,在院里院外冲来冲去。他们不偷东西,不伤人,就是折腾:把李氏晒的草药踢得满地都是,把赵氏做针线的篮子掀翻,甚至把肖摩侯的田册从窗缝塞进来,再用杖挑出去,像逗猫似的。

肖家被搅得鸡犬不宁。李氏病倒了,赵氏抱着孩子回了娘家,王福吓得请了长假。肖摩侯请了道士来做法,道士画了符贴满门窗,可骑兵来的时候,符纸“哗啦”就被风吹走了;又请了和尚来念经,和尚刚敲了两下木鱼,就被骑兵用杖挑飞了念珠,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这天,前院值夜的老衙役张叔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肖参军,我老家有种法子,说是烧羖羊角能驱邪。我奶奶那时候,村里闹黄鼠狼精,就是烧这东西好的。”

“羖羊角?”肖摩侯皱着眉,他只知道羖羊是黑色的公羊,肉质粗糙,没人爱买,肉铺里常有剩下的角。

“是啊,”张叔点头,“那玩意儿烧起来臭得很,邪祟最怕这股子膻臭味。您想啊,那些骑兵来来回回折腾,说不定就是闻着咱这儿干净,烧点臭的,准能把他们熏跑。”

肖摩侯实在没辙,死马当活马医,当天就叫衙役去肉铺买了一大捆羖羊角。那羊角黑漆漆的,带着螺旋纹,表面还沾着干血,看着就瘆人。他让王福支起个铁架子,把羊角堆在上面,就放在院子正中间。

傍晚时分,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熟悉的马蹄声又来了。肖摩侯咬咬牙,划了根火折子,往羊角堆里一扔。

“轰”的一声,干燥的羊角瞬间燃起来,冒出滚滚黑烟,一股浓烈的膻臭味“腾”地散开——那味道像是把十只没洗的羊圈拆开,混着焦糊的骨头味,直往人鼻子里钻。肖摩侯捂着鼻子往后退,李氏和刚回来的赵氏也赶紧用帕子蒙住脸。

骑兵们已经冲进月亮门,举着红旗正准备挥杖敲窗,忽然被黑烟呛得纷纷勒住“马”——说也奇怪,明明看不见马,却能看出他们在“勒缰绳”的动作。

“咳咳……这什么鬼东西!”一个骑兵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像是被烟呛着了。

“妈的,臭死了!”另一个举着红旗的骑兵连连后退,红旗上的穗子都耷拉下来,“这家人疯了?烧粪呢?”

“快走快走,再待下去得晕在这儿!”领头的那个一挥杖,二十个骑兵竟跟被风吹的蒲公英似的,慌慌张张往后退,铠甲碰撞的“哐当”声里,还夹杂着捂鼻子的抱怨:“下次再来他们家是孙子!”

黑烟还在冒,膻臭味飘出半条街,连隔壁张屠户家的狗都被熏得直打喷嚏。肖摩侯站在门后,看着骑兵们消失在墙角,半天没回过神。

从那以后,那些骑兵真的再也没来过。肖家把没烧完的羖羊角收在柴房,谁也不敢再动。李氏的病渐渐好了,赵氏抱着孩子回了家,王福也敢来上工了,只是每次经过柴房,都要捂着鼻子快走。

有时肖摩侯坐在院子里喝茶,会想起那些举着红旗的骑兵,想起他们被膻臭味熏得狼狈后退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他摸着儿子的头,对李氏说:“娘你看,再横的邪祟,也怕这人间烟火气——还是最呛人的那种。”

李氏叹着气摇头,把晒好的黄衫叠得整整齐齐:“以后啊,衣服天黑前一定收,可别再招什么东西了。”阳光穿过枣树叶,落在黄衫的缠枝莲上,闪着暖融融的光,再没了那晚飘在半空的诡异影子。

永和里的朱砂

后魏孝昌元年的洛阳城,暮春的雨下得缠绵。永和里的青石板路被淋得油亮,倒映着两旁朱门大院的飞檐翘角。巷口那两株百年老槐,新叶在雨里绿得发亮,树下的石狮子嘴里衔着的石球,被往来的车马溅上了泥点——这里住着的,都是跺跺脚能让洛阳城颤三颤的人物,可再金贵的地儿,也经不住这连阴雨的浸泡。

邢鸾站在自家回廊下,看着雨丝斜斜地织进庭院。他刚从吏部衙门回来,官服还没来得及换,藏青色的襕衫下摆沾了些泥。院里的楸树又发了新芽,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据说打汉朝起就长在这儿。管家邢忠正指挥着仆役们往廊下搬东西,几个粗使婆子抱着刚浆洗好的绸缎,脚步匆匆地避着雨。

\"大人,西跨院那边,挖地基的匠人来报,说是掘着东西了。\"邢忠凑过来,声音压得低,眼里却闪着光。

邢鸾挑了挑眉。永和里谁不知道,脚下这片地是汉朝董卓的老宅。前几年长孙稚家翻修花园,一锄头下去就刨出个鎏金酒壶,壶底还刻着\"太师府用\";去年郭祚家挖井,井壁里嵌着半箱铜钱,钱眼里的锈都结成了疙瘩。住在这里的人,谁没盼着哪天走个运,掘出点前朝的宝贝?

\"什么东西?\"他掸了掸袍角的水珠,语气平静,可握着玉柄折扇的手指却收紧了些。

\"黑乎乎的,看着像个坛子。匠人不敢动,说要请大人过目。\"

西跨院确实热闹。十几个匠人围着个刚挖开的土坑,坑边堆着新翻的黄土,混着雨水泥泞不堪。见邢鸾来了,匠人们赶紧让开条道。土坑里卧着个半人高的陶坛,坛口用青石板盖着,缝隙里塞着的麻布早就烂成了丝,被雨水泡得发胀。

\"撬开。\"邢鸾吩咐道。

两个壮实的匠人拿着撬棍,吭哧吭哧地把青石板撬开。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霉味的气息涌了上来,几个胆小的仆役往后缩了缩。邢鸾探头一看,心里猛地一跳——坛子里没装满,大半是潮湿的黄土,土上摊着些用丝绸包着的东西,丝绸虽已朽坏,露出的边角却红得扎眼。

\"拿上来。\"

匠人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捧出来,放在早就铺好的油布上。一共两样:一包用多层丝绸裹着的丹砂,足有小半盆,红得像凝固的血,在雨雾里泛着暗光;还有一堆铜钱,用麻绳串着,绳子早就烂了,散得油布上到处都是,钱面上的绿锈层层叠叠,隐约能看出\"五铢\"两个字,背面还刻着极小的\"董太师之物\"。

\"好家伙!\"邢忠倒吸一口凉气,\"这丹砂成色,怕不是宫里用的?还有这钱,真真是董卓的东西!\"

邢鸾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枚铜钱。钱边磨得有些圆了,绿锈下的铜色却依旧温润。他想起史书里写的董卓,那个在洛阳城里横行霸道的太师,据说他的府库里藏满了金银珠宝,后来兵败被杀,这些宝贝就跟着他的宅子一起埋进了土里,一埋就是两百多年。

\"收起来,送到我书房。\"他转身往正房走,雨打在伞面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身后的匠人还在议论,说这坛子里的黄土都带着股金气,怕是底下还有更多宝贝。

那晚,邢鸾把自己关在书房。丹砂放在紫檀木盘里,红得惊心动魄;铜钱倒在桌上,堆成座小山,绿锈在烛火下闪着诡异的光。他用小刀刮去一枚铜钱上的锈,\"董太师之物\"五个字清晰起来,笔画刚硬,带着股凶气。

\"董卓...你倒是会藏。\"他端起酒杯,酒液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可惜啊,两百年了,你的东西,如今是我的了。\"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刮起阵怪风,吹得窗棂\"哐当\"作响。烛火猛地跳了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邢鸾皱了皱眉,刚要叫人关窗,就听见院里传来声极轻的叹息,那声音又老又哑,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着木头。

\"谁?\"他喝了一声,抓起桌上的砚台。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邢忠带着仆役举着灯笼跑进来,灯笼光晃得人眼晕:\"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邢鸾放下砚台,指尖有些发凉,\"把院子好好查查,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仆役们在院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只说西跨院的土坑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串脚印,像是穿着大靴子踩出来的,径直通向坛子里挖出的地方,又凭空消失了。

\"许是哪个匠人留下的吧。\"邢忠打圆场,可眼里的慌张藏不住。

那之后,怪事就没断过。

先是夜里总听见书房有动静。邢鸾睡在里间,常被\"叮当\"声吵醒,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他桌上的铜钱,一枚枚拿起来,又轻轻放下。他披衣去看,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铜钱依旧堆在桌上,可仔细一看,总觉得位置变了些,像是被人动过。

接着,是那盆丹砂。原本红得均匀,没过几天,表面竟出现了些黑点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邢鸾让人把丹砂装进密封的锡盒,可第二天打开,黑点子反而更多了,凑近了闻,还能闻到股淡淡的血腥气。

最吓人的是上个月。长孙稚家的公子过生辰,请了班子来唱曲,永和里的几户人家都去了。邢鸾喝到半夜才回来,刚走到影壁墙,就看见个黑影站在西跨院门口。那黑影很高,穿着件宽大的黑袍,脑袋光秃秃的,手里拄着根铁拐杖,拐杖头在地上\"笃笃\"地敲着。

\"那是我的东西。\"黑影开口了,声音就像那晚窗外的叹息,又哑又涩,\"把朱砂和钱还我。\"

邢鸾酒意全醒了,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他想喊人,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黑影慢慢转过身,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个光秃秃的下巴,还有嘴角咧开的一道缝,像是在笑。

\"不还?\"黑影又敲了敲拐杖,西跨院的方向传来声闷响,像是土坑塌了,\"不还,你就得跟我走。\"

说完,黑影就像水汽似的,在月光里慢慢淡了,最后消失在楸树后面。邢鸾瘫坐在地上,直到邢忠带着人寻来,才发现他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反复念叨着\"董卓...董卓来了\"。

这事很快就在永和里传开了。郭祚家的老夫人拄着拐杖来看他,说董卓的鬼魂在这宅子里闹了几百年,前几代住这儿的人家,但凡掘出他的东西不还的,没一个活过一年。

\"要不...就还了吧?\"李氏,邢鸾的夫人,红着眼睛劝他,\"咱们家不缺这点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们可怎么办?\"

邢鸾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自那晚见了黑影,他就病倒了,吃什么吐什么,夜里总说胡话,一会儿喊\"别抢\",一会儿叫\"朱砂是我的\"。他看着窗外那棵老楸树,树影在墙上晃来晃去,像极了那晚黑影的袍子。

\"还?\"他咳了两声,声音虚弱却带着股犟劲,\"我邢家在洛阳立足百年,还能怕个死了两百年的鬼?他有本事,就来拿!\"

他让人把丹砂和铜钱搬到卧室,就放在床头。白天还好,一到夜里,总能听见床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数钱,又像是在舔舐朱砂。有时他醒着,能看见铜钱上的绿锈在夜里发着微光,丹砂的红也变得更深,像是在流血。

秋分时,洛阳下了场暴雨。邢鸾的卧室里,铜钱突然\"哗啦啦\"地从桌上滚下来,在地上排成个圈,把床围在中间。丹砂盒\"啪\"地弹开,里面的朱砂像是活了,顺着桌面往床前流,在地上积成一小滩,红得刺眼。

\"我再问一次,还不还?\"黑影站在圈外,铁拐杖指着床,拐杖头的铜饰在闪电里亮得吓人。

邢鸾挣扎着想起来,却浑身没力气。他看着那滩朱砂,忽然觉得那红像极了战场上的血,又像当年董卓被杀死时流的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阵\"嗬嗬\"的声响。

第二天一早,仆役们冲进卧室时,看见邢鸾趴在床边,已经没气了。他的手伸向前方,像是要去够地上的铜钱,指甲缝里还嵌着些红——是丹砂的颜色。床头的锡盒空了,铜钱散了一地,有些被踩得变了形,像是经过了场搏斗。

邢鸾的葬礼办得很风光,洛阳城里的官员几乎都来了。长孙稚站在灵前,看着邢家上下哭哭啼啼,忍不住叹了口气。郭祚凑过来,低声说:\"听说了吗?昨晚有人看见邢家西跨院有红光,像着火似的,还听见有人喊'我的朱砂'...\"

\"嘘。\"长孙稚打断他,往四周看了看,\"埋了吧,把那些东西都跟着邢鸾埋了。这永和里的土,藏着太多旧事,动不得啊。\"

后来,邢家的人照着长孙稚的意思,把那些铜钱和丹砂装进棺材,跟邢鸾一起埋进了邙山。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永和里再没出过怪事。只是每到阴雨天,邢鸾家那棵老楸树下,总像是有铁拐杖敲地的声音,\"笃...笃...笃...\",从雨里传来,又消失在风里。

巷口的石狮子换了新的,嘴里的石球锃亮。往来的车马依旧,谁也不提董卓,谁也不提邢鸾,只有扫地的老仆在雨天清扫落叶时,会对着西跨院的方向啐一口,嘟囔着:\"贪心不足,活该。\"雨丝落在他的草帽上,打湿了那句没说完的话——这贵里的宝贝,哪是那么好拿的?

顾总

梁朝天监元年的武昌,暑气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县衙后院的梧桐树叶被晒得打卷,顾总蹲在墙根下,后腰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今早又因算错了粮税账目,被县令用竹鞭抽了二十下,鞭痕渗着血,把粗麻布短打浸出了一片片深色的印子。

他原是乡下的农户,因识得几个字,被乡绅举荐到县衙当小吏。可他天生笨拙,账算不明白,文书写得歪歪扭扭,县令见他一次骂一次,动辄就动鞭子。这会儿同僚们都在前院喝茶说笑,没人肯来理他这个\"废物\",只有墙根的蚂蚁,顺着他滴下的汗珠,爬得正欢。

\"不如跑了吧。\"这念头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头。顾总摸了摸怀里仅有的三个铜板,是他这个月省下来的俸禄。他看了眼前院的方向,县令的笑声隔着墙传过来,刺耳得很。他咬了咬牙,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后门挪——那门常年不关,通向城外的荒坟地。

出了城,暑气更盛,太阳把土路晒得冒烟。顾总漫无目的地走,后腰的疼一阵阵钻心,眼泪混着汗往下淌。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觉得这世上没个容他的地方。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路边出现一片乱葬岗,坟头高低不平,碑石歪歪扭扭,有些连碑都没有,只插着根烂木头。几只乌鸦蹲在老槐树上,\"呱呱\"地叫,听得人心里发毛。

顾总实在走不动了,瘫坐在一座新坟的土堆旁。坟上的纸钱被风吹得打转,像在嘲笑他的狼狈。他抱着膝盖,呜呜地哭起来,哭声被风吹散,连乌鸦都懒得理他。

\"这不是刘君吗?怎么哭得像个娃娃?\"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又轻又脆,像碎冰撞玉。顾总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两个穿黄衫的人站在不远处。那黄衫是上等的绸料,在太阳下闪着柔光,不像是这荒郊野岭该有的打扮。两人都留着山羊胡,一个高些,眉眼清瘦,手里摇着把竹扇;另一个矮点,圆脸,笑眯眯的,手里捧着卷书。

顾总抹了把脸,愣愣地说:\"我...我不姓刘,我叫顾总。你们是谁?\"

高个的黄衫人笑了,扇子往他身上一指:\"怎么不认得我们了?我是王粲,他是徐干。你前世是刘祯啊,在坤明国做侍中时,我们常一起喝酒论诗,难道全忘了?\"

\"刘祯?坤明国?\"顾总听得一头雾水,\"我就是个乡下汉子,大字都认不全几个,哪做过什么侍中?你们怕不是认错人了。\"

矮个的徐干往前挪了两步,把手里的书卷递过来:\"你自己看。这是你当年的文集,《刘公干集》,里面的诗,你一看就会记起来。\"

顾总迟疑地接过书卷。封面是深蓝色的锦缎,上面绣着暗金色的花纹,摸着滑溜溜的。他颤抖着翻开,纸页是上好的宣纸,墨迹乌黑发亮。开头那首《赠从弟》,他竟一眼就认得了,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出来:\"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念着念着,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无数画面涌进来:高高的宫殿,雕梁画栋;手里的毛笔,蘸着浓墨;还有一群人围坐在案前,喝酒、写诗,笑声震得窗纸都在动。那个高个的王粲,正挥着笔写《登楼赋》,旁边的徐干,在给大家分刚出炉的胡饼...而他自己,穿着官服,腰间挂着玉佩,站在众人中间,高声念着自己的新作。

\"我...我真是刘祯?\"顾总捂住头,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心里翻涌的滋味,又酸又涩。他想起自己总觉得胸口闷,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原来那是忘了的往事;想起自己偶尔会对着月亮发呆,好像有什么人在月亮底下等他,原来那是当年的文会。

徐干蹲在他身边,指着后面的诗说:\"你看这首《从驾游幽丽宫》,是你陪魏武帝游宫时写的,当时蔡邕还夸你'风骨峻峭'呢。\"

顾总顺着他指的地方看,那首诗他读得格外顺,像是昨天才写的。\"在汉绳纲绪,溟渎多腾湍...\"他念着,眼前浮现出巍峨的宫殿,车马粼粼,旌旗飘扬,自己跟在武帝身后,心里却想着当年西园的文友,想着蔡邕老先生...那些感情,明明隔了一世,却还在心底发烫。

王粲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说起来,我当年娶了乐进的女儿,她随她爹,是个矮个子,跟我站在一起,旁人都笑我们'短人配短人'。后来她病逝了,我又娶了刘表的女儿,才算遂了心愿。\"

顾总抬头看他,忽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好像当年王粲也跟他说过这事,就在邺城外的酒肆里,当时大家还笑王粲\"终于扬眉吐气了\"。

\"我们生了个儿子,\"王粲的眼睛亮起来,带着笑意,\"刘表给取的名,叫翁奴。今年十八了,身高七尺三寸,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可惜你见不着他,不然准得吓一跳。\"

\"他十一岁那年,跟我照铜镜,\"徐干在一旁补充,笑得直不起腰,\"王仲宣(王粲字)摸着自己的头说'你这头比我魁梧多了',你猜翁奴怎么说?\"

顾总摇摇头,心里却莫名地期待着。

\"那孩子说:'防风氏的骨头能装满一车,却不如白起头小而锋利。'你说厉害不厉害?\"王粲拍着大腿笑,\"我当时就说'你这性子,将来该当将军',结果他板着脸说'孔子对三尺童子都羞谈霸道,我怎敢学砍杀之事'。哈哈,这孩子,比他爹有出息!\"

顾总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感觉太奇妙了,明明是第一次听的事,却像早就刻在心里,连翁奴说话的语气,他都能想象出来——一定是带着点小大人的认真,眼睛亮晶晶的。

\"二位兄长,\"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扑通一声跪下来,\"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天天被县令打骂,实在活不下去了。你们既是我的旧友,能不能指条明路?\"

徐干扶起他,指着那卷文集说:\"你拿着这个去见县令。他虽粗鲁,却也认得几个字,见了你前世的诗文,定会敬你三分。\"

顾总紧紧抱着文集,又问:\"你们说的坤明国...到底是哪里?我还有家人在那儿吗?\"

\"傻兄弟,\"徐干拍了拍他的肩膀,\"坤明国就是魏武帝在邺城开创的魏国啊!你当年在那儿做侍中,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你在坤明的家人都好。你那小女儿娇羞娘,今年该有七岁了吧,还写了首《奉忆》诗,我昨天还念呢:'忆爷爷,抛女不归家。不作侍中为小吏,就他辛苦弃荣华。愿爷相念早相见,与儿买李市甘瓜。'\"

\"娇羞娘...\"顾总念着女儿的名字,心像被针扎了似的疼。他模模糊糊记得,离开家那天,女儿抱着他的腿哭,要他买甜甜的李子和香瓜...原来她叫娇羞娘,原来她还在等他。

眼泪再也忍不住,顾总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王粲和徐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再说话,只有风吹过坟头,卷起纸钱,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

哭了不知多久,顾总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从怀里摸出支破笔——是他当小吏时用来记账的,笔头都秃了。他又撕下书卷最后一页空白纸,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他的字还是那么丑,可心里的话却像泉水似的涌出来,根本停不住:

\"忆儿貌。念儿心。望儿不见泪沾襟,时移世异难相见。弃谢此生当重寻。\"

写完,他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递给王粲:\"兄长,麻烦您...帮我带给娇羞娘。告诉她,爷爷没忘她,爷爷这就去找她。\"

王粲接过纸,郑重地放进袖中:\"放心吧,一定送到。\"

两人又说了些当年的旧事,太阳渐渐往西沉,荒坟地里起了风,带着点凉意。王粲和徐干站起身,对顾总作了个揖:\"我们该走了。这文集你留着,往后好自为之。\"

顾总也站起来,紧紧抱着文集,对着他们深深一拜。等他抬起头,那两个穿黄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老槐树上的乌鸦,又\"呱呱\"叫了两声,像是在道别。

当天傍晚,顾总回到了县衙。同僚们见他竟敢回来,都等着看他被县令打断腿。可当他把那卷《刘公干集》呈给县令时,县令先是骂骂咧咧地接过,翻开看了几页,脸色渐渐变了——他年轻时读过刘祯的诗,知道这是大才子的作品。再看顾总写的那首《寄娇羞娘》,虽然字丑,可那股子真情,看得他鼻子都酸了。

\"你...你真是刘公干转世?\"县令结结巴巴地问,手里的竹鞭\"啪嗒\"掉在地上。

顾总没说话,只是抱着文集,挺直了腰板——那是他做侍中时的习惯,哪怕穿着粗布短打,也自有一股风骨。

县令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对着他作了个揖:\"不知是刘公在此,下官有眼无珠,多有得罪!\"他当即免了顾总的差使,还让人收拾出最好的客房,请顾总住下,每天好酒好肉伺候着,待为上宾。

顾总在县衙住了些日子,把文集中那些没流传下来的诗抄了好几份,留给了县令,算是报答。之后,他就带着那卷文集离开了武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看见他往北方去了,大概是去邺城找他的家人;也有人说,他走到半路就不见了,说不定是被王粲和徐干接回坤明国了。

那卷《刘祯文集》后来渐渐失传了,可顾总的故事却在武昌传开了。老人们常对着孩子说:\"你看那顾总,糊涂了一辈子,全靠前世的学问翻身。连死了的刘祯都能护着他,活人要是不努力上进,对得起谁呢?\"

县衙后院的梧桐树又绿了,新上任的小吏们路过墙根时,总会想起那个叫顾总的笨小吏。他们不知道,风里其实藏着笑声——是王粲和徐干,在看着这人间,看着那些努力上进的人,像当年在西园一样,笑得开怀。

永明元年的建康城,暑气像一张湿棉被,闷得人喘不过气。尚书省的令史署里,木格窗被太阳晒得发烫,蝉鸣声从院角的老槐树上滚下来,撞在堆满公文的案牍上,碎成一地烦躁。马道猷趴在案前,手里的毛笔在“户曹”卷宗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写错户籍数字了。

“道猷,发什么愣?”隔壁案台的同僚周朗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刺史府催着要核对的流民名册,你这页还没弄完呢。”

马道猷“啊”了一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不知怎的,从清晨卯时到岗,他就觉得眼皮沉得像坠了铅,耳朵里总嗡嗡响,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往里钻。他蘸了点清水抹在眼角,抬头时,忽然瞥见案牍底下钻出来个灰影。

那影子约莫半尺高,穿着件破烂的皂隶袍,脑袋却像颗被踩扁的冬瓜,正一扭一扭地往他脚边爬。马道猷吓得手一抖,毛笔“啪”地掉进砚台,墨汁溅了满桌。

“怎么了?”周朗探头看过来,眼里只有狼藉的卷宗和砚台,“你这是咋了?墨都泼了。”

“没、没什么。”马道猷的声音发颤,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灰影——它已经爬到了他的木屐边,正用枯树枝似的手指抠着屐齿。更吓人的是,越来越多的影子从墙缝、梁上、卷宗堆里涌出来,有的缺胳膊,有的脑袋歪在肩膀上,个个都穿着前朝的旧官服,脸色青得像浸了水的麻布。

整个令史署仿佛瞬间成了乱葬岗,鬼影幢幢,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可周朗和其他同僚却像没事人一样,有的拨着算盘,有的用尺子量着公文尺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们……看不见吗?”马道猷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满屋子都是……都是那个……”

“哪个?”周朗放下算盘,狐疑地扫视四周,“就咱这破署子,除了蟑螂老鼠,还能有啥?你莫不是中暑了?”

马道猷还想争辩,耳朵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钎往里捅。他疼得“嗷”一声捂住耳朵,却感觉有两个滑腻腻的东西顺着耳道往里钻——不是虫子,是两个巴掌大的鬼,穿着漆黑的丧服,指甲尖得像锥子,正硬生生往他脑子里挤。

“别、别进去!”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案牍、同僚、窗外的槐树都在晃,唯有那两个黑鬼的脸越来越清晰,它们咧着嘴笑,嘴里喷出的寒气直往他天灵盖钻。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像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还趴在案上,脑袋歪着,嘴角淌着涎水,而自己的魂——竟像团被揉皱的纸,晃晃悠悠落在了脚边的木屐上。

那木屐是他娘亲手纳的底,黑布面,鞋头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吉”字。此刻他的魂就贴着那“吉”字,冰凉冰凉的,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快、快看!”马道猷的魂对着周朗喊,声音却细得像蚊蚋,“看我的木屐!看到没?就在这!”

周朗正低头用布擦着他泼出来的墨汁,闻言抬头瞪了他的身体一眼:“马道猷你发什么疯?睡糊涂了?”

“不是!我在这!”马道猷急得在木屐上跳,却怎么也离不开那方寸之地,“你看这木屐上!像不像只蛤蟆?我的魂……我的魂就像只蛤蟆!”

他自己也觉得荒谬——好好一个人,魂怎么会像蛤蟆?可此刻他就是这种感觉,四肢蜷着,肚子鼓鼓的,浑身黏糊糊的,连动一下都费劲。

周围的同僚都被惊动了,围过来看他趴在案上的身体,七嘴八舌地议论:“脸咋这么白?”“耳朵红得像要滴血……”有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皱着眉说:“还有气,就是咋叫都不醒。”

马道猷的魂在木屐上哭嚎:“那两个鬼在我耳朵里!它们把我魂推出来了!我活不成了!真的活不成了!”

有个老令史凑近他的身体,扒开他的耳朵往里看,倒吸一口凉气:“乖乖!耳道里红得吓人,像是被啥东西撑的……”

没人相信他的魂在木屐上。太阳渐渐西斜,署子里的鬼影慢慢散去,只有那两个黑鬼还在他耳朵里钻着,时不时传来骨头摩擦的咯吱声。马道猷的魂就那么趴在木屐上,看着同僚们把他的身体抬到榻上,看着周朗给他盖毯子时,不小心碰掉了他掉在地上的发簪。

那发簪是他成亲时妻子给插的,铜的,刻着缠枝纹。此刻它躺在地上,离他的魂只有寸许,却再也够不着了。

天黑时,他听见妻子的哭声从署门外传来,尖利而绝望。接着是儿子奶声奶气的喊“爹”,喊得他魂都揪着疼。可他只能在木屐上打转,怎么也到不了妻儿身边。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棂吱呀响。马道猷的魂忽然觉得冷,像是要被冻成冰块。他看见那两个黑鬼从他耳朵里钻了出来,手里拖着根细细的、亮晶晶的东西——后来他才想明白,那大概是自己的命根子。

黑鬼拖着那东西往墙缝里钻,他的魂也跟着被吸过去,身不由己。路过木屐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吉”字,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妻子还笑着说“穿这双鞋,今天准顺顺当当”。

第二天卯时,鸡刚叫头遍,守在榻边的周朗就发现,马道猷的身体已经硬了。他的耳朵还红着,像两团烧过的炭,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还在盯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同僚们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那双木屐还摆在榻前,鞋头的“吉”字被泪水泡得发了胀。有人想把木屐丢了,周朗却拦住了,找了块布包起来,递给马道猷的妻子:“他……他最后总念叨这木屐,留着吧。”

很多年后,周朗还会跟新来的令史说起这事。说永明元年的夏天,有个叫马道猷的同僚,看见满屋子的鬼,说自己的魂像只蛤蟆,蹲在木屐上哭。起初没人信,直到第二天他断了气,耳朵肿得像要炸开——“你说怪不怪?”周朗呷着酒,眼里映着窗外的月光,“有些东西,你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啊……”

而那双绣着“吉”字的木屐,被马道猷的妻子收在樟木箱底,逢年过节就拿出来晒一晒。阳光落在鞋面上,那“吉”字像是还在微微发亮,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穿着它的人回家了。

槐影里的丝带

北齐的夏天总带着股黏腻的热,连风都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裹着蝉鸣和槐花香,往人骨头缝里钻。赵郡李家的后院却凉快,老槐树的浓荫铺满地,遮住半座书房,崔子武就趴在窗边的竹榻上,看外祖父李宪和幕僚们在下棋。

他才七岁,穿件月白小褂,梳着总角,脚丫子光着搭在榻边,一晃一晃踢着空气。棋盘上的黑白子噼啪落得响,他却没心思看,眼皮总往下沉——昨晚又梦到那个姐姐了。

那姐姐真美啊。穿一身水绿的纱裙,裙摆上绣着银线的波浪纹,走动时像有水光在上面晃。头发松松挽着,插支珍珠钗,笑起来眼角会弯成月牙,声音软得像刚剥壳的荔枝。“我是云龙王女呀。”她总这么说,指尖碰过他的脸颊时,凉丝丝的,像浸了山泉。

头一回梦到她,是在三日前的夜里。他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像花瓣落在地上。睁眼一看,帐子被轻轻掀开,那姐姐就站在床边,手里拎着盏琉璃灯,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帐上,像幅会动的画。

“小郎君,陪我说说话好不好?”她歪着头笑,珍珠钗上的流苏轻轻晃。

崔子武嘴笨,只会愣愣地点头。她就挨着床沿坐下,跟他讲水里的事:说龙宫的柱子是用珊瑚做的,虾兵蟹将穿着发亮的铠甲,还有会唱歌的鱼,鳞片能拼出诗句。他听得入了迷,伸手想去够她裙摆上的银线,却没留神,指尖勾住了纱裙的边角,“嗤啦”一声,扯出个小口子。

“呀。”她低呼一声,却没生气,只是捂着衣襟笑,“你这小郎君,倒比虾兵还莽撞。”

天快亮时,她要走了,解下腰间的丝带递给她。那丝带是湖蓝色的,织着细密的云纹,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有水气从里面渗出来。“这个送你呀。”她把丝带系在他手腕上,“明日我再来找你。”

他攥着丝带醒过来时,天刚蒙蒙亮。手腕上空空的,哪有什么丝带?可指尖分明还留着那滑溜溜的触感,梦里的香气也像还在鼻尖——是种清冷的、带着水腥气的香,不像家里熏的檀香,却让人记了好久。

今儿他又梦到她了。还是那身水绿纱裙,衣襟上果然有个小口子,跟他昨晚扯的位置一模一样。她坐在床边,给他讲龙宫的花,说那里的荷花是黑色的,开起来会响。他听得高兴,伸手去牵她的衣襟,想让她再靠近些,却被她轻轻按住手。“小郎君,天亮了哦。”她又解下腰间的丝带,这次他攥得紧紧的,可醒过来还是空的。

“子武,发什么呆?”外祖父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李宪捻着胡须笑,“莫不是困了?”

“外祖父,”他爬起来,凑到李宪身边,“您知道云龙王女吗?”

李宪的棋落得顿了顿,眉头微蹙:“问这个做什么?”

“我梦到她了。”崔子武把梦里的事絮絮叨叨说一遍,连那丝带的花纹、衣襟的裂口都没落下。

旁边的幕僚听了,脸色微变:“刺史,附近的龙王祠壁画里,可不就有位云龙王女么?听说前年修缮时,画师还说壁画上的裙角有处裂,像是被人扯过似的……”

崔子武眼睛一亮:“真的?我要去看!”

李宪虽觉得孩子气,却也没拦着,让管家领着他去了山祠。龙王祠离李家不远,藏在半山腰的槐树林里,香火不算旺,殿里阴阴凉凉的,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

一进大殿,崔子武就愣住了。

正墙上的壁画里,果然画着位女子,水绿纱裙,珍珠钗,眼角弯弯的笑模样,跟他梦里的姐姐分毫不差!再看她的衣襟——可不是有个小裂口么?位置、形状,都和他扯的那处一模一样。最奇的是,她腰间系着条湖蓝色的丝带,织的云纹跟他梦里见的丝毫不差。

“像……像极了!”他指着壁画,声音都发颤。

管家也看得直咋舌:“这……这也太巧了。”

回去的路上,崔子武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原来她是壁画里的神仙姐姐!那她每晚来梦里找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他越想越高兴,连脚步都轻快了。

可从那天起,他就像丢了魂。白天蔫蔫的,总趴在竹榻上打盹,喊他吃饭也不理,眼神空落落的,像蒙着层雾。到了晚上,却精神得很,眼睛亮晶晶地等着入梦。

那女子每晚都来,有时给他带梦里的“花”——一种捏在手里会化的、凉凉的花;有时给他唱龙宫的歌,调子古怪又好听。他越来越依赖这梦境,白天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人也一天天瘦下去,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不正常。

李宪急坏了,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脉把了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孩子像是……魂被勾走了。”有个老大夫捋着胡子叹气,“怕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

这话提醒了李宪。他猛然想起崔子武说的壁画、裂襟、丝带,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让人去请了位懂符咒的道长。

道长一进崔子武的房,就皱起了眉:“好重的水腥气。”他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最后在窗边停下,指着竹榻上方的横梁,“这里是不是常能看到外面的槐树?”

管家点头:“是,小郎君最爱在这榻上看树。”

道长没多说,取了张黄符,用朱砂画了道复杂的符,又让人找来艾草和桃木枝,在房里熏了一遍,最后把一道符贴在崔子武的床头。“今夜她不会来了。”道长沉声道,“这是‘断梦符’,能隔开阴阳,只是孩子怕是要闹些日子。”

那晚,崔子武果然没等到云龙王女。他在梦里哭了半宿,喊着“姐姐”,把枕头都哭湿了。李宪守在床边,听着孙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像被揪着疼,却只能紧紧按住他乱挥的手,任由符咒在床头微微发烫。

第二天一早,崔子武醒过来,眼神里的雾好像散了点。他愣愣地看着外祖父,忽然哇地哭出来:“外祖父,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姐姐……”

他说不清楚那姐姐的样子了,只记得水绿色的影子和一股清冷的香。李宪摸着他的头,松了口气——孩子总算认出人了。

之后的日子,崔子武渐渐好了起来。他不再整天打盹,又能趴在榻上看外祖父下棋,只是偶尔会盯着窗外的槐树发呆,问:“管家爷爷,龙王祠的壁画,能再带我去看看吗?”

李宪没再带他去。据说后来那位道长去龙王祠做了场法事,给壁画上的云龙王女补了衣襟,又在祠里挂了串桃木铃。风吹过的时候,铃声叮叮当当响,像在跟谁道别。

崔子武长大以后,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模糊的梦,想起那股清冷的香。他总觉得手腕上好像还系着条滑溜溜的丝带,可低头看时,只有空荡荡的皮肤。有次他路过山祠,进去看了一眼,壁画上的女子衣襟完好,腰间的丝带也换了条红色的,再不是记忆里的湖蓝。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时,听见殿外的槐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背后轻轻叹口气。阳光穿过叶缝落在地上,晃得人眼睛发花,他揉了揉眼,快步走出了树林——有些梦,或许本就该留在梦里,像那壁画上的裂痕,补好了,就再也看不真切了。

墨坛书屋推荐阅读:末世重生:我觉醒了双系统?最豪赘婿陆枫纪雪雨我在古代逃荒路上如鱼得水万界独尊玄天战尊傲气凌神教授家的小姑娘恶毒女配不按剧情走从火影开始卖罐子阴神司探登高者寡六零:老太搞事业,养崽崽日常相公失忆后,医妃带空间养崽穿书女配和未婚夫恋爱的甜甜日常官道之1976军阀:从县长开始征伐天下星际毛绒绒陆沉周若雪无删减完整版拜师九叔之我在民国当军阀小公爷,夫人带前世记忆重生救府末世金丝雀到年代文的摆烂人生带雨梨花祁同学,真的不继续追了吗重生四岁小玄师,别怪我无情以大针蜂开局的异世界宝可梦之漫威:搞笑角色摆烂日常超神:我真不想成神!快穿:我修仙回来了,渣渣速退恃娇宠宫廷双姝:权谋与情丝剑道初心女尊:当白切黑皇女遇上土匪郎君庶女发癫日常肖靖堂升职记窝囊女婿三年被瞧不起岳风柳萱崩坏:终末之诗变成动物后才知道摆烂有多香暗恋,你是我的遥不可及远古时代的悠闲生活叫你当炮灰,你转身毒翻全场?和死对头影帝穿越古代逃荒赢麻了斩神:转生黄泉,践行虚无之路!玄学大佬驾到,万千恶鬼瑟瑟发抖恶毒女配一心求死原神获得造物主系统的诸天之旅陶园田居,悠闲的山村生活修真需要高科技摸金校尉:大赦天下别人啃老我啃小,我的儿子是大佬国运:失忆的我要扮演张麒麟
墨坛书屋搜藏榜:萌宝被抛弃后:被全国兵哥哥宠哭养猪小能手穿七零首长见面要毁婚?后来被钓成翘嘴盗墓:开局探索金国大将军墓甜!漂亮军嫂海岛寻夫后被宠上天绝世邪神奥特:黑暗洛普斯的奇妙冒险!雷符当纸抽用,我还怕你红白撞煞吗?离婚当夜,被豪门继承人搂着亲王妃强势回归,被休摄政王追妻忙救命,霍爷的小傻妻野又撩我的老领导是李云龙天地道君要回家神豪系统之打造奢华娱乐帝国尸兄:从葫芦娃到尸皇仙子毋燥,我拚老命也要解你情毒在团内当团宠的一天我以前好像很厉害龙族:开局拐走夏弥自创超凡体系你好!亲爱的小狼!从开始的左道生涯[综]万界旅行社医妃入怀,王爷你就宠她吧八零偏执大佬的娇软白月光新时代的女奥特2被甩后,嫁给了他死对头蜡笔小新:我的校园青春仙路漫漫吾终将问鼎!悍姐好种田替嫁残疾大佬后他站起来了崩坏:带着女武神写二创盗墓同人之换个姿势穿小哥女主重生后,每天都想锤人正阳门下:东南亚之主魔道少主的我,功德成圣了靖康物语之塞北帝姬泪那夜后,糙汉霍总跪哄孕吐小甜妻春日云烟直男穿进ABO靠装A升级美貌呆萌女撩了臭屁腹黑影帝神起在风华我与你不止于此鬼灭:琉璃化雪安陵容重生之我一胎俩宝了大秦:开局炼制百万傀儡阴兵极品废柴召唤师萌娃分配主神解约回国后,归国爱豆的巅峰之路接受封印吧,仙子萌学园之复活之战
墨坛书屋最新小说:我在现代振兴道门滨津市第十三中学虚空那片无量海源道龙宇洪荒劫纪华夏英雄谱少林龙隐录系统绑定:我在虐文里当救世主冰痕之门九界说书人:一张嘴翻覆三千大劫从巴黎弃子到三狮队魂侠客烽火传我在诡域世界问道修仙万域吞噬主绑定现实游戏,我成了唯一玩家!禁区罪证跑进奥运重生2008,这波我要起飞!蚀碑者重生清河记住猪圈的小男孩丝路万里驼铃被坑进最穷仙门后我靠败家飞升!写小说谱神曲,世界喊我文祖爹!影视?顺风顺水道之恒道锦衣天下名诸神烙刑:大圣破界印特摄盘点开局揭露骑士破格战力一年一二三等功,牌匾送家倍长脸误闯天家!暴君恋爱脑?那没事了1910铁血滇云,开局差点饿死高武:觉醒MAX天赋!射爆一切无敌三人组,专业打劫1万年秋叶玄天录天幕:帝王破防请各位陛下冷静!喂饱那个活阎王红楼春无限技能,开局吓哭S级天骄【综特摄】求求放过魔斯拉吧我竟偷走了Faker的人生针途怨念回廊:无尽恐怖血色权力原神:我在提瓦特升级打怪永夜刀语凡鳄修仙传谍战风云:从暗杀开始变强全民坟场:我挖坟挖出一个地府七州传魅夜凤凰:十艳录